精神分析百鬼图|油尽灯枯(上):燃烧

无法安抚,无法停止,思绪漫天,行动不息,甚至无法意识到,你只是在害怕。如果一直奔跑就不用停歇。如果一直燃烧就不用面对。一旦停止,就要被拽回到那种阴森黑暗,就要意识到自己早就彻底破碎,就要面对虚空。虚空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你那睁大的惊恐的眼睛。你吓呆了。魂飞破散。你从来都没有回过神来。你甚至从来不曾走出那种害怕。只能拼命奔跑。用尽全力奔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在逃跑罢了。耗尽生命也要逃跑。反正生命也没有真正得到过。

你跑得太快,以至于燃成了一团火。火焰将人吞噬,但又延绵、不尽。越燃越旺。只能走向火焰更深处。

这些火焰是你在一片死寂之中的唯一光亮。烧得很痛,但也实在。是你唯一的知觉,唯一的触感,是唯一不用害怕的时刻。在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一切关系都消失殆尽的绝望之谷,就算用作点亮火焰的燃料是自己,其实也没有所谓。

但你其实从来都没有逃掉。哪怕你已经狂奔烧成一团火。就像梦魇,拼命挣扎实际上从未醒来。你想要逃跑,但却一直都在木僵之中。你无法移动。越是无法移动越要逃跑。越是想要逃跑越是迈不开步伐。

世界被劈成两半:一半如火如荼,一半死寂难捱。一半躁动,一半荒凉。你知道,但又不知道。你知道,但你不想知道。你假装不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在噩梦中,在醉酒后,你就是知道。但你要躲掉,你要逃跑,你不要知道。你在地狱边缘,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要堕入涯中,那是永久的黑暗,一直以来的黑暗,从未改变的黑暗。你在那里已经太久、太久,不知今夕何夕。

能不能停下来看清、面对,可你想要呼喊,已经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如果被迫面对只能灵魂出窍,没有办法再把那个部分记忆装回体内,它是一种异物,而你在被迫填食。没有一种选择是真正意义上好的选择,只是痛苦,与另一种痛苦。

山河破碎,大地梦回,

袅袅炊烟,孤魂野鬼。

欲加之罪,百般推诿,

愁肠寸断,魄散魂飞。

往事不谏,来者难追,

落子无悔,白骨累累。

今夕何夕,两行清泪,

独上高楼,百转千回。

塔维笔记 #3|从体验中学习

熟悉精神分析的大家或许都不陌生所谓「从体验中学习」learn from experience 这种说法。我曾吐槽过,给芝加哥动力项目的 director 写信询问是否可以同时与两个督导工作,得到回复除了具体政策细则之外,还包括一句:不要着急,慢慢来,学院并不要求你们一定要在三年之内毕业,毕竟精神分析学习是一种体验,慢比快好。无独有偶,我在参加塔维的 interview 的时候,director 也这样问我,你真的不考虑 part-time 读吗?很多学生选择 part-time,这样就可以三年而不是两年毕业,精神分析学习是一种体验,慢慢来,比较快。作为亚裔学生,周遭都是拼命寻求更早升入分析项目,更早毕业,面对这种询问和回复,当真啼笑皆非。

之前想象,从体验中学习,大约主要是指个人分析,个案工作与督导。塔维似乎强调将体验融入教学环节本身,给我带来一些新的感受,今天展开探讨。

我从新生周的支持小组就能体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缘故,我只参加了少数族裔一场,但整体感受就像一次带有主题的团体治疗。支持小组主旨也说,更多讨论感受,提供思考空间,而不一定是决策或者实践层面的改变。后者当然重要,同时也在持续推进,可是精神分析强调内在,强调感受,强调思考。支持小组的设立,以及塔维对于多元、平等的强调其实并不只是回应政治正确的要求,而更多是投射性认同这一理论在实践中的应用:团体之中,因为投射性认同的存在,少数群体更易感受到无助、羞耻等负面感受,对于少数群体的支持使得我们可以更好理解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从而帮助打破这个相当顽固,甚至可说人性的机制。

精神分析应用的音乐模块,结课内容是每个人最喜欢的音乐片段分享,但更多关注在于不同音乐对于团体动力改变。一段音乐可能引发焦虑、不确定,并且由此引发沉默,或者分裂与对峙,但也可能让团体变得更加容纳、凝聚。带给我的感受同样像是一场音乐团体治疗。

一次组织系统的课程,我们被要求自我觉察,自己在团体之中的位置,如何与内在相呼应,这一特点又带来了何种损失。因为分组打乱,加上自我暴露,我们感到彼此之间更加紧密,之后的另外一场研讨会,不经意间座位顺序有所变化。老师们同样非常细致、敏感。走进教室的那一刹那,老师愕然评论,今天团体动力似乎有些变化。我们吃惊,但又恍然的确如此。潜意识运作果然奇妙。

Tutor 曾问我看似互不相干的课程安排是否同样带来一些混乱。数周之后,不同模块却仿佛支流汇在一起,非常自然地相互引用、印证。精神分析本就可以用来理解世界。刚在理论课上又一次读完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转过身就看这一理论在《哈姆雷特》中的应用。阅读 The Uncanny 与疫情当下的世界之间莫名而又紧密的关联,与自身跨文化经历的连接,与之相关的写作工作坊。续接 Claude Cahun 的超现实主义摄影,而她的宣言「我当然是自恋的」完美连接弗洛伊德 On Narcissism。婴儿观察可以继续音乐模块的讨论,音乐的过渡客体功能与母婴关系……

精神分析的学习的确是丰硕的,密匝的,或许更重要,最终是体验的。

文献本身带来的激荡、震颤,我常满怀欣喜与泪水阅读。同学半开玩笑地说,文献太过 disturbing 没有高频分析都读不下来。半开玩笑,也道出一点事实,这是要把自己完全投进去才能进行的一场学习。

从体验中学习。


这一周的跨传统瞬间:朋友邀请我一同参加弗洛伊德全集编者 Adam Phillips 的牛津研讨会,内容是讨论 Christopher Bollas 的 The Transformational Object,而它所强调的病人退行之下的将分析师作为环境母亲而非他者使用的早期需求,与芝加哥刚刚谈过的自体客体移情何其相似。不出意外,这一理论也更适用于自恋、边缘病人的治疗。唯一问题在于,在我目前的经验之中,英国普遍对于科胡特的拥抱不足,以至于常常对于我们早已熟悉的内容大惊小怪。Phillips 数次提及这篇文献在弗洛伊德、克莱因传统下的「革命性」radical,即使在芝加哥视角下这已经是默认共识。好在殊途同归。

塔维笔记 #2|再谈不同学院的传统

上周发布「塔维笔记 #1:两个传统的对话」之后,收到了一些提问,大多与不同学院的区别与特色有关,所以打算再多写一点。

这一周我也还在继续感受两个传统的穿插:芝加哥惯例组织的 Institute Dialogue 本轮阅读跨性别相关的文献,我也在追看塔维理论课老师 Juliet Newbigin 的写作。作为英国精神分析协会性别委员会主席,她的不少文章都与性别相关。而 Juliet 本周发来的延伸阅读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芝加哥教员 Jonathan Lear 的作品,以致有时甚至混淆两个项目的 reading。在塔维图书馆找到了芝加哥 90 周年讨论自体传统的视频提到的科胡特传记 Heinz Kohut: The Making of A Psychoanalys 借阅回来——这一视频的字幕我正在缓慢校对之中,未来将在何苦开心发布。

塔维类似 slogan 一样的是一句 Innovation in Mind,我倒是感觉很能代表它的特色。如果单看塔维项目,就能看到它与通常精神分析学院非常不同,不但数目繁多,而且多了许多让人感觉「什么鬼」的内容。我所在的 M16 就是如此,包括精神分析与不同领域的对话,比如政治、音乐等。其他诸如跨文化领导力更是拓宽了传统精神分析的工作领域。它们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临床项目,但是对于培养精神分析式的思考方式很有帮助。我对塔维学习的期待也是拓宽视角,增强学术能力,完成婴 / 幼儿观察——总之是对于当前临床项目的一个补充。

与此同时,塔维提供包括硕士、博士在内的学历教育,而非只是提供专业培训,这也是它和精神分析学院不同的地方。

相对来说,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则是一所传统意义上的精神分析学院,以临床项目为主,我目前所在的心理动力学项目需要在 3 个督导的指导之下持续与个案工作,对于督导与个案时数、报告撰写都有不算低的要求。

不过,就像之前说的,精神分析学院如同霍格沃滋,各自有其特色,芝加哥同样如此。也有朋友对于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的受训很有兴趣。

如果说学院风格还是一个飘渺而主观的体验,只说最为直观的教学,目前为止我印象深刻的若干课程包括:

  • Psychoanalytic Perspective on Development Processes 以精神分析的角度讨论类似发展心理学的内容,非常细致代入生命历程,为精神分析理论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视角,不再那么抽象;在我看来,非常适合作为儿童青少年项目的先修课程,同时为处在不同生命阶段的来访者工作提供很好框架。
  • Critical Thinking 这门课程在多个维度对我的受训产生影响,无论是文献的批判性阅读,比较精神分析框架的引入,或是非线性、复杂系统与精神分析之间的对话。
  • Evolution of Psychoanalytic Thoughts 类似其他培训之中的理论课程,不过特点是将理论放到历史维度之中讨论,强调理论的渐进、变化、发展,涉及许多重要但平常提及没有那么多的理论家,比如 Leowald,Ferenczi 等,每一主题的教员又是该领域真正的专家,如自体部分由科胡特圈核心成员 David Terman 主讲,温尼科特部分由 Frank Summers 主讲等。
  • 其他包括 Fundamental Concepts in Psychoanalysis,为理论增加主题维度,如性别、老年、自闭症等,我此前文献笔记的分类也是据此而来;至于具体流派的 Self Psychology——被称为学院最受欢迎的课程,Advanced Ego Psychology 皆把理论之中哪怕非常模糊的部分以相当清晰的方式进行呈现;之前听到美国同行不断吹捧的不涉及个案背景而只以逐字稿理解来访者的案例课,这一学期体验之后果然也是非常独特的体验。

我还只是学院的低年级学生,以上也只是我的个人感受,听说学院后续也对于课程进行了更多调整、改进,也欢迎我的同学们补充、指正。

其他相关资源包括:

近年不断有同行进入更多学院学习,包括在中国有专门培训的纽约霍尼精神分析学院 The American Institute for Psychoanalysis,国际心理治疗研究院 International Psychotherapy Institute(可参考何晓明在做的系列采访),新精神分析中心 New Center for Psychoanalysis,澳大利亚精神分析协会 Australian Psychoanalytical Society 等,其实选择可以说是越来越多的,也很期待听到其他同行更加多元的分享。

塔维笔记 #1|两个传统的对话

是的,回归公众号更新的约定又一次食言,希望这次至少有一个好的理由:我在今年秋季开始了英国塔维斯托克中心的精神分析研究硕士项目。

不想持续断更,我翻看手头的日记,每日写下的塔维见闻,知道至少未来一年,保持更新的容易方式,就是将其发表出来;或可为对于塔维好奇的读者提供一个视角。就像我自己来英国之前也曾在《牛津笔记》获得滋养。

我并不以为曾经或者正在塔维受训的华人数目稀少,我也相信日后也会越来越多。2013 年台版书籍《弗洛伊德也会说错话:精神分析英伦随笔》就是樊雪梅老师的塔维受训经验。而我的个人经验则必将是一个充满偏见、缪误与不断更新的过程,无非写作实验,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当然,即使更新笔记,露出也有一定限制,比如,婴儿观察小组讨论不做任何暴露,关于我个人的部分也还是将会遵循之前在播客里谈过的「不侵入」原则,同样欢迎大家监督。


这个系列的缘起之一,或许也是我的老师和朋友大多对于我来到塔维的事实非常兴奋,即使是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的美国同行,他们也说 I am jealous that you are in Tavistock. 

诸如此类的理想化令我吃惊,毕竟,就像另外一个前辈所说,「塔维甚至不是精神分析学院」。

我还并不清楚国内广为流传的「精神分析圣地」说法出自哪里,但塔维确有出众之处:它开创了对于精神分析训练来说极为重要的婴儿观察传统,也将是我受训的重要部分;秉承克莱因、比昂传统,同时富有原创精神地将其运用到了组织架构的动力研究之中。塔维的性别诊所,以及针对跨性别群体的长期研究同样颇具影响。——仔细考察塔维,不难发现它的活力、多元。即使精神分析学院如同霍格沃滋,每家都有自身特点专长,塔维在其中也还显得气质独特。

我对塔维倒是从来没有过于理想化,也不是因为塔维才来到英国。选择项目从来不是非塔维不可,塔维只是种种因缘交错之下的产物。

「你们要看的塔维的小破楼!」这或许是我对大家过于理想化塔维的一点反叛。

因为自己对于自体心理学的认同,我早就把芝加哥精神分析学院看作归属。之前也提到过,我的督导是 Tolpin 的被督,Tolpin 是科胡特的被督与被分析者,我的传统早被决定。虽然总是吵着让我讲给他塔维受训的感受,临行前的最后一次见面,督导还是半开玩笑地说,「你可不要被塔维的克莱因派带坏了呀。」

虽是一句玩笑,但好像却深深印在我心里,进入塔维总像隔了一层什么。这学期芝加哥正在同步学习自体心理学,对峙的张力又多了一层。

可我从受训伊始就已经身在两个传统之间。起始于美国客体关系的国际心理治疗学院,我们讨论克莱因、比昂、温尼科特,但更讨论费尔贝恩,讨论客体关系在家庭、夫妻治疗中的应用。进入自体大本营芝加哥,如我所愿地不断听到 Kohut is very dear and near to us,我的个人分析却一直经由远程进行,从一周 3 次加到一周 6 次,一直是中立、节制的英国分析师不曾改变。

我不断给分析师普及另一个大陆科胡特的贡献,讲述我在芝加哥听到的温暖案例,最终了解到自恋也是她的专攻领域;也常与督导分享我们的分析师都并不是 self psychologists 的别样感受。一直不断感受两个传统之间的对话与冲撞。

我所就读的项目是颇有塔维特色的 Psychoanalytic Studies,包括精神分析在不同领域之中的应用,真正实践我播客的 slogan「用精神分析理解世界」,而我之所以选择这个项目,本身也是因为我在芝加哥接触到的 Applied Psychoanalysis 让我意识到,自己在做的播客与公众号就身处这样一个传统之中,而我想要通过进一步学习做得更好。

督导在我的推荐信中写:

One of my favourite colleagues, Ann Kaplan, I believe graduated from your acclaimed program. I consider Xiaomeng Qiao to be of the same intellect and character as Dr. Kaplan.

Well, I am not sure about that. 毕竟这出自一位宠娃狂魔的自体督导,但 Kaplan 确实是我敬重的塔维受训而任教于芝加哥的前辈。

第一堂 Seminar,我们相当共时地讨论 belonging,提到能不能在保有一个传统的同时,而融入另外一个传统;能不能进入过渡空间,能不能创造

这也是我在不断思考的问题。

我与 tutor 讨论,自己并没有在塔维持续受训的计划,而更加将之看作学术生涯的延伸,感到课程略浅,总是摸索不到合适的位置。几周过去,我将视角调为补充、对话,立刻感到恰切许多。同一个现象,我渐能看到克莱因与科胡特的不同理解,塔维的独特之处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浮出。

——像地质层又多了一层序列,但只是更加扎实而没有丢掉原有积淀,我安心下来。

玩笑之后,督导说,如果你能获得更多视角,这一定是件好事。

而我的确也遇到了能和我在塔维聊科胡特的老奶奶。她讲起自己的中国病人,告诉我对于中国的兴趣,我们一致同意,科胡特是与中国人工作的极好参考。

我永远都会记得比较精神分析的框架,以及第一年历史课的结束时,Erika 告诉我们的: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理论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而我所有的学习与工作,都将以中国来访者进行统整,也只在中国语境下才有意义。

就像我和分析师讲的:我还是相信精神分析将在中国继续发展,相信中国将在精神分析的未来占据重要位置。我想要成为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我将会成为这段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可以记录下这段旅程。

精神分析百鬼图|怪胎养成记

稀薄空气之中,他又一次感到不能呼吸。沉默如此喧嚣,不得不捂住耳朵。耳膜好像要被震裂了。他不存在。他再次不存在。他永远不存在。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感到自己就要碎裂了,除非对方能有一些反应,而自己就能够集聚在那团反应之上,由此可以存活下来。

可是没有。可是不能。

大口呼气,如果不是如此就活不下来。想要尖叫,但又发不出来声音。那份痛苦过于剧烈,必要破坏一些什么才能好受一点。但不可以。那将又变做「疯狂」的证明。

有谁可以救救我?

每一句话都是一堵墙,把原本稀薄的空气再次榨干,每一低吟都是对于他的否认。最糟糕的是,对方笑意盈盈,仿佛错的正是自己。错的总是自己。错的永远是自己。

不。要。失。控。

他被逼疯了。但是,疯狂正是对他的指控。没有做对的可能。

谎言:空气之中如此明显,低气压,什么发生了,可是没人谈论。他不能谈论。如果谈论,这就是他的「疯狂」。

「全家人都很高兴,为什么你不能正常一点?」

谎言遍地开花。随口一句都是谎言。他听到谎言。他们对于他人的谎言。谎言如此四溢,以致没有任何一句可信。不知道能够相信什么。不能相信就是他的「疯狂」。

「你太多疑了。为什么你不能正常一点?」

——为什么我不能正常一点?为什么我要读书,要多思,要指责,要美好?为什么我是一个怪胎?

Who is that freak in the mirror?

他人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不存在,每个人都会幸福得多。我花费了如此之多的国家、家庭资源。我却是一个怪胎。我对不起任何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给你买了维生素 D,你如此暴躁一定是因为抑郁。」

「你果然生病了。一定要按时服药。」

「不要多想了。你是一个病人。」

「你不能信任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毕竟,你只是一个病人。」

为什么我如此脆弱?为什么同样是艰难环境,其他人可以坚持,但我却要生病?我对不起任何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大概就是不正常。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其他人已经对我很好了。或许就是我的基因本身有问题。没有人知道如何对待我。他人被迫在我身边,真的是他们不幸。唯一能够报答他们的方式就是自我摧毁。

精神分析百鬼图|垃圾时间旅行

精神分析百鬼图是一次以故事形式为心理创伤提供精神分析比喻的尝试。

不知受到了什么波动,他毫不意外地留意到时间再次停止,他被抛弃在了时光之外。他知道,原来的时空之中,时间还在继续流动,他也想要赶紧回去,不要再去错过更多的事情。他已经错过了太多的事情。

但是,他回不来。

他的生命像是一个错乱的地质层,什么被填了进来,又有什么丢掉了,扭曲,旋转,地层承受不住那份力场,就要断裂,而他只能这样以碎片一般的状态生活。

那种力量像是一个黑洞,把他吸了进去。那一时刻的情感过于强烈,他感到自己完全不能放松,只能硬抗,只要扛过去就好了。如果放松下来,岂不就是要被它打败了吗?被打败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想过,但总觉得那一定是灭顶之灾。因为即使只是这样闷闷抵抗,他都感觉那团飓风就要把自己撕裂。如果放松下来,可能自己早就已经被卷走了吧。

他与那份情感对抗,越是对抗,越是抓紧不放。他不知道情感是可以流动的,终究可以流走的,他没有这样一个概念,只是害怕。情感在他僵硬的身体里无处可去,只能停在那里,越攒越多,好像要爆炸一样。

他理所当然更加害怕了起来。

再一次跌落,跌落在同样一个深渊,跌落在同样一个不知所起的深渊,越是挣扎,越是陷落,越来越深,爬不出来,绝望、无助,做什么都没有用,但是什么也不做就感觉自己要死掉了。那团飓风就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无处可抓。

总是被卡在同样一个地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陌生是因为从来都没有找到过出去的路。

他知道自己又进入了垃圾时间旅行之中。他把这个漩涡叫做「垃圾时间旅行」,是因为,他被抛在了原有的时间线之外,而进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黑洞,在那个黑洞之中,时间好像是停滞的、静止的,永不前进的。在那个黑洞之中,他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呼救,他只能忍受。

他像是被抛回了过去最为恐怖的噩梦之中,但是,那甚至不是过去本身,而是时光之外的某个地方,是种种噩梦的堆叠,他知道,下一次再进去的时候,这一次的经历也要再重叠在上面,于是又要增加一层恐怖。

每一刻都感觉那就是自己的极限了。每一刻都觉得这个黑洞甚至要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死亡只是死亡,而这个黑洞像是要把你的八万四千种死法全部摆在你的面前,逐帧播放。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那场飓风是如何止息的。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止息。他惊魂甫定,即使确认飓风止息这个事实都要花费更久时间。他战战兢兢回不过神,小心翼翼想要试探,但就连试探的力气都没有。每一刻都在和自己说好了,没事了,过去了,每一刻都还是动弹不得。情绪过于强烈,可是他的身体太小,根本装不下。

想要收拾心情,把自己再拽回身体里面,可是拽不回来,回来好像就要再次面对那场风暴。他知道自己躲在那个时间之外的洞穴之中,是因为里面可怕,但是外面甚至更加可怕。没有一个选项是好的。不知道怎么做。彻头彻尾的无助。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地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过的。不是完全不知道。但确实「几乎」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看了一眼手机,但是,随后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一片模糊了。时间不成比率地流失。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当然没有那么夸张。可他还是感觉自己的时间被一点一点地偷走了。怎么也有三年、五年、十年。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竟然已经长出了白发。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真正长大,可却抑制不住地衰老。他的生命像是被偷走了十年。心性还是少年心性。还有那么多基本的常识不知道,不懂。但是年龄却已经结结实实地摆在了那里。他仿佛少了一堂成人课。可是遍寻不到。没有人告诉他必须要懂的常识。就连冷暖好像也不知道。他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在初夏穿着厚厚的外套。睡不着的时候不知道那只是因为冷,要再加一床被子。

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垃圾时间旅行好像把一切都打散了。

而他只能提防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下一次的更加恐怖的垃圾时间旅行。

精神分析百鬼图

写一点关于这个新系列的想法。

先说形式。

何苦开心建立初期,我在说的就是「尝试种种与精神分析有关的媒体实验」,形式固然以视频、音频、图片、文字等作为区分,但是虚构写作未尝不是如此。想要进行的尝试还有很多,包括诗歌、音乐、漫画、游戏等,生命很长,不妨慢慢来。

这一次想要去做的是类似寓言的一种尝试。原因大约有二:第一是在一个所谓的多媒体时代,重新试图赋予文字本应具有的力量;第二是借由故事的包装,使得我们更能触及情感。科普文章总是多了一些理智化的味道,而情感才是精神分析工作的核心。

前段时间重读温尼科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

Playing is doing.

玩耍是一种实践,玩耍需要时间与空间。我也希望这些故事或许能够提供一些可以控制的喻体作为过渡客体,而透过它们,读者也能创造出来属于自己的比喻。比喻是重要的,虽然比喻几乎总是不够精确,但是「比喻能够创造新的连结和新的逻辑,也因此建立新的认知,最后在人们心智中开拓一片新的图景」(任宁,致「泛科技播客」的听众们)。

「开拓一片新的图景」,无中生有,难道不正是精神分析想要进行的工作吗?

当然,我也多少有一点私心,因为公共写作让人感觉太干,想要通过一些虚构写作滋润一下自己。未来可能的其他创作同样如此。

再来说「鬼」。

精神分析颇有论「鬼」的传统,无论鼎鼎大名的《育婴室里的幽魂》,还是 Loewald 谈论的祖先与鬼魂。文献之中常常谈鬼,无论代际创伤,还是解离。此处的「鬼」当然是一种比喻。不过,精神分析的故事的确经常阴气森森的,因为它所讲述的都是那些最为早期的创伤,尤其对于新生儿来说,它们当然关乎生死。

中国人并不喜欢谈「鬼」,虽然我们早有《聊斋志异》的传统。这里的「鬼」加了引号,是因为中国人感到避讳的并不只是实在的「鬼」,而是包括种种创伤、冲突,甚至中文网络之中的荒原,似乎蒙上眼睛就能够看不见。

但是,我们必须坟墓之中穿越过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活着的人。如果真的带来一种阅读不适,或许反而是可喜的:让那些尘封已久的东西见了光,我们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我常想,精神分析经常在做的就是招魂、驱鬼的事情。

虽然创作向来对我来说都是一件重要的事,不过这里写作水平或许并不第一要紧,语言、结构并没有很好推敲,我更看重的是,它们都是结结实实、如假包换的精神分析比喻

就是这样。

文献笔记|Rewind:Conecepts of Psychoanalytic Change Of Gear Shifts and Paradignm Shifts

  • 题目: Rewind:Conecepts of Psychoanalytic Change Of Gear Shifts and Paradignm Shifts
  • 作者:Estelle Birowitz,Ph.D.
  • 标签:精神分析;范式转变;自恋移情;反移情;
  • 摘录:林啸

摘要:

这篇论文将考察三篇精神分析报告,这些报告涉及精神分析治疗中产生变化的不断发展的思想。我们是否感觉到这些问题是由于偏离了一个现有系统的规范而产生的,而这个系统本来是足够的,或者我们是否感觉到这个系统本身需要一个“范式转变”(库恩,1970)。

  1. 此时此地与彼时此刻:后知后觉的洞察力:在开放系统中的相互作用,而不仅仅是在封闭系统中的内部活动,会导致变化、改善和治愈。文献反映了这种直觉,因为它开始提到“此时此地”的移情解释。这是一种认识到移情中的分析者不仅仅是一种投射的幻觉,而是为病人执行一些功能的方式。
  2. 自恋移情,一个新的工具:如何和何时使用它:分析师或多或少地放弃了禁欲的立场,充当了病人的父母和/或教育者”(Basch,1991,第4页)比昂(1970)提出了分析情境是一个容器的概念,一个可以接受和容纳病人攻击而不报复的空间。当患者了解到他们的攻击没有摧毁客体,他们的爱没有引诱客体时,他们就可以开始痊愈。所有这些骚动导致人们认识到,一旦人们拓宽移情的概念,一些病态,更棘手的问题——自恋和无序的实体——可以用精神分析来处理。
  3. 改变关于干预的惯例;再谈战术和技术:Spotnitz提出的操作理论,这个理论不仅包括自恋移情,而且大胆地将一系列干预措施不仅仅视为“参数”,而是作为病人改变和治愈的组成部分。该技术中固有的防止“混乱退化”的保护措施使他能够轻松应对治疗中出现的攻击性因素。他的目标是让病人在情感上成熟,在这种状态下,病人可以有多种选择根据需要做出情绪反应,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复原力会稳定下来。
  4. 关于中立的痛苦观念:反移情和情感交流:到目前为止,反移情已经变得非常具体,并被仔细检查其产生的关于病人对事件的阻塞、扭曲和过度防御反应的线索他们早期的精神生活,并不像以前那样简单,为分析师分析不足、适应不良的反应倾向提供线索。分析师必须不断扫描自己的感觉状态,寻找“共鸣或不和谐”的暗示。这需要缺乏防御性,分析师可以在患者痊愈的深层与患者进行情感接触。分析师不支持冲突的行为;不要因为自己的反移情原因而过度参与一组特定的治疗目标;不过度参与治疗结果;不具有诱惑性、操纵性或虐待狂;把一个人的治疗满足感集中在专业能力的体验上..
  5. 安全设置和可靠客体:新密钥中的解释:患者需要得到保证,他们的治疗师不会被他们幼稚的愿望所吸引,韦斯等人发现,大多数患者希望掌握这些愿望,而不是简单地感到满足(同上)。病人试图吸引治疗师的部分原因是为了测试这些安全条件,无意识地挑战治疗师的可靠性。三个主要的治疗因素:一,需要一个能够为患者提供有利于情绪反应的环境和正确的再训练的客体;二、合理有利的生活状况;第三,对分析治疗的真正渴望。
  6. 改变倾听视角:现代精神分析学家的助听器:随着时代变化在人类心理产生了重大影响,揭示了自恋相对于恋母情结的相对突出。

这种对有关变化的文献的有限抽样并没有穷尽这些问题的范围、它们的描述、围绕这些问题的争论或提供的解决方案的范围。正如文献所考察的那样,来自各种训练和背景的精神分析学家正在批判传统概念,正在描述需要处理的新主题的出现,并且正在重新思考“精神分析治疗作用的本质”。

文献笔记|Reading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Freud and the Rhetoric of Wish and Awareness

  • 题目:Reading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Freud and the Rhetoric of Wish and Awareness
  • 作者:George E. Atwood, Ph.D.
  • 标签:梦 《梦的解析》
  • 摘录:高彦慧

《梦的解释》是弗洛伊德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是他解释精神生活的基础。弗洛伊德在写《梦的解析》中遇到了一些难题,解决这个难题,需要一个仔细的、有分寸的方法。如果他使用受分析者的梦境材料,担心分析情境的保密性,并会受到他的读者的质疑。在证明建立在弗洛伊德描绘为无意识的心灵系统中的核心愿望的存在方面,弗洛伊德唯一的选择是使用他自己自我分析的材料。与此同时,他担心人们可能会对这种惊人的自我披露做出反应。弗洛伊德担心过多地披露他的个人生活会让他更难获得分析案例或在维也纳大学医学院实现晋升。有教养的社会不赞成关于愿望的潜在自我揭示,尤其是来自幼儿期的性愿望。事实上,正如弗洛伊德在第七章C节中所强调的,在梦的童年起源被揭示之前,对梦的分析是不完整的。与此同时,弗洛伊德过于诚实,以至于不能不为读者提供关于梦的完整论述,这是他的梦的解释理论的基础。作为一名科学家,他的科学探索的理想已经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中得到发展,他个人觉得有义务证明,不仅梦的标本反映了满足愿望的努力,而且这种愿望存在于意识之外,可以追溯到最早的童年时代。结果以这样一种方式构建了文本,弗洛伊德能够向细心的读者展示,像他自己的梦样本这样的梦确实揭示了它们的童年起源,同时他能够保持他的职业声望。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的第二章中提出了一个梦的标本,他的《厄玛的注射之梦》,并且坚持认为这是精神分析中第一个被完全分析的梦。他的解释显示了显而易见的愿望,这是梦的基础。然而,在第七章关于梦的心理学的C节中,弗洛伊德指出,在核心(俄狄浦斯)愿望中建立的幼儿起源被发现之前,没有梦被完全分析。弗洛伊德并没有明确讨论将满足他对一个完全分析的样本梦的童年起源。他通过在植物学专著《梦的解析》中加入一个脚注来解决这个问题。脚注提供了线索,秘密的伪装核心愿望,完成了分析样本的梦想,并履行弗洛伊德的主张,这确实是精神分析中第一个充分分析的。这个脚注提到了弗洛伊德在1899年写的关于屏幕记忆的论文,那是在他写梦之书的时候写的,它描述了一个几乎没有掩饰的自传式的童年与他的侄子和侄女的性游戏,他们也是小孩子。如果我们阅读这些材料,连同弗洛伊德在两年(1897-1899)期间与他的同事威廉·弗列斯的通信,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是如何解决他的问题,以实现他的主张,即样本梦是精神分析学中第一个充分分析的梦,而不必明确揭示可能证明他的职业声誉尴尬的自传信息。

文献笔记|Attacks on Linking

  • 题目:Attacks on Linking
  • 作者:W.R.Bion
  • 标签: 连接、攻击、原始乳房
  • 年代:1959
  • 摘录:阎晗

想法

摘要

本文阐述病人对任何具有连接另一物体功能的东西进行破坏性攻击的情况,并显示这种情况在边缘型精神病症中出现一些症状的意义。

所有连接的原型都是原始的乳房或阴茎。

这篇论文的前提条件是梅兰妮·克莱茵对婴儿对乳房的虐待狂攻击的幻想描述。伴随婴儿对其对象的分裂、投射性识别这种机制,人格的各个部分被分离出来,投射到外部物体上,这便是俄狄浦斯情结早期阶段的观点。

作者通过分析临床表现的顺序来证明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由分析情境的动态决定。

关心患者对语言思维本身的破坏性攻击,而非对解释的抵制。

行为是为了摧毁任何连接两个物体在一起的方式。

患者用口吃表达攻击,因为语言是分析师和患者之间的纽带;

睡觉被他认为是思想碎片化了。

嫉妒的瞬间表达也是毁灭性的行为。

敌对迫害对象的形成,或者物体的聚集,对于病人产生精神病机制非常重要。它们具有原始的、凶残的超我性质。

否定投射性认同的正常程度

当病人努力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时,这种恐惧对他的人格来说太强烈了,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这部分的恐惧抛给了分析师。

对于连接的攻击等同于对于分析师、原始母亲和内心平静的攻击,问题也就会出现犯罪行为和自杀威胁。

结果

两个主要特征:一方面是病人天生倾向于过度的破坏性、仇恨和嫉妒;另一方面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拒绝病人使用分裂机制和投射性认同。

好奇心是一切学习所依赖的,二好奇心冲动严重失调会导致发展受阻甚至停滞。

婴儿和乳房之间的联系取决于投射性识别和投射性认同的注入能力,未能注入会使外部对象从本质上显现出来敌视好奇心,即投射性认同,婴儿通过这种方法寻求满足好奇心。

结论:当情感太强大而无法被不成熟的心灵控制时,它和物体联系起来,并将现实赋予非自我的物体,从而与原始自恋敌对起来。这个内在客体原本是一个外部的乳房,它拒绝灌注容纳。情感的有害力量被感知,强化后对这个外部乳房发动攻击。这个对情感联结功能的攻击导致了过度突出在人格精神病部分,因此幸存下来的联系时不正常的,残酷的,贫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