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在以不同方式寻求涵容

何苦开心一直强调,心理咨询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为什么如此,今天再提一个新的角度。如果我们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去做观察,人类其实总是持续不断以各种方式寻求涵容:

  • 宗教带来一种充满秩序的确定感;
  • 文艺作品是对于难言、微妙情感的言语化尝试,有时也是升华;
  • 学术理论提供一种理解,理解能够带来涵容焦虑的功效;
  • 收纳、整理通过外在变化理清内心;
  • 关系带来镜映、支持;
  • 自我管理软件将繁杂事务分门别类妥当安置,腾出思考空间;
  • 仪式,节日符合人在特定时期的内在需求;
  • 严肃媒体对于热点话题的讨论,反思帮助我们体验、疏解情绪,并且将之沉淀下来,化为能量;
  • ……

因为寻求涵容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基本的需求。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很好使用这些方法,可能也是一个需要寻求专业帮助的提示。

精神分析育儿经|道德也有可能是一种发展成就

我们常常认为,道德是一种自我教育的结果,或者说,它更加属于「超我」的部分,必须强硬要求,竭力克制。但是,道德也有可能是一种发展成就,随着心智发展的成熟,自然而然达成的结果。

比如,当我们能够更加感到这个世界是安全的时候,我们也就更有可能做出「仗义执言」这样的行为,而不会对于这样去做的结果进行偏执、被害的想象。而当我们更加能够感到自己内在的充盈、满足的时候,我们也就更有可能慷慨、大度,而不是自私、自利。当我们更加能够感到这一世界的善意的时候,——我的「环境母亲」是支持的,——我们也就更有可能充满感恩地回馈这一善意,并且将之传递下去。当我们更加能够突破全能自恋,或者更好处理内在焦虑,腾出空间,也就更加可能表达共情,尝试理解,记挂他人。

……

若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之前所谓的「国民性」,其实不过人们面临一个匮乏情境的自然选择。而这一方面至少外在环境正在逐渐变好。

「贪、嗔、痴」或许的确常常炽盛,但也有因缺乏而带来的贪婪,因剥夺而带来的嫉恨,因「没有人把你放在心上」而造成的心智化不足。本自具足的佛性才是底色。走入那个正向循环之中,才真的是卸甲归田,大地回春。

精神分析升职记|梦想着陆的过程

临床工作之中,我们经常见到这种现象:对于某一梦想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但是,从未听到「回响」,而是变作萦绕心头的「白月光」,「缺乏行动力」的自我指责与批判,或者对于其他使得自己无法追求梦想的「障碍」的敌意与控诉。

但实际上,梦想真正着陆,照进现实,需要一些发展成就作为前提:

  • 能够分离,与现有状态之中并非全然令人满意的,但又处在微妙的舒适区之中的一切分离;
  • 而进一步地,分离的前提则是内化好的客体,深知分离并不等于失去,即使分离,我们还是可以在内部保留那些好的部分;
  • 哀悼选择之中必然需要付出的代价(丧失),哀悼作为完美幻想的「白月光」,哀悼那个完美幻想之中全能的自己——梦想着陆,本来也是一个完美幻想变作无聊现实的过程;
  • 敢于面对无聊现实,惨淡人生,而不是使用一个屏障隔离,作为保护,能够面对这一过程之中的种种真实境遇、情绪;
  • 真正独立,也就意味着为自己的选择,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结果,情绪负责,而非放任自己停留在无能的,逆来顺受的受害者的位置,只能抱怨而不是改变;
  • ……

精神分析帮助我们理解「困难」到底在哪里,毕竟没有人真的想要停在那个卡住的位置。只有学会理解,并且带着理解自我慈悲,才有可能收获足以改变的力量。

爱与精神分析|刺伤你,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前段时间,恰好 IPI 与 CPI 的课程都有讨论严重人格障碍(severe personality disorder)及其治疗,其中共同提及的一点是,长期以来的空虚,乃至「我」好似并不存在,周遭只有黑洞、死寂,使得这类病人需要不断「激活」生活之中的他人,以及治疗师,不断刺激对方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作出反应;唯有如此,才可能稍稍补足内心铺天盖地的空洞,多少感到自己存在。

此处,吊诡的是,因为他们长期处于遭受抛弃的恐惧之中,学习到了必须保持警觉,借用想象之中的他人视角观察自己,坚持认为自己不堪、可怕,如同一只无人接纳的怪兽,所以,用来激活他人的方式无不是验证这一信念。

换言之,他们将会不断尝试作出令他人感到厌弃的行为,甚至不断升级,如果对方无法耐受,做出反应,那么,「没有人会真正接纳我」,「所有人终究都会离我而去」,诸如此类的世界再次得到证实,建构更加稳固。

固然伤痛,与此同时,真实反应又让他们感到安全:自己到底是存在的,还是作为那个被人讨厌的熟悉的自己存在着。

当然,他们更加需要关心与爱,但是,索爱同样将会以类似的方式进行:如果我能够伤害到你,那么,可能你才是真的在乎我。而且,这一验证无有休止: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确保安全,只有不断刺伤你,我才可能持续不断地获得那份确认。

是以,能够把治疗师感受为一个真实的人,将是长期治疗的结果,而非前提;内化那份关心,而不是「洞见」,才是治疗之中最重要的事。而亲密关系也是一样。

还是回到 Andre Green 的「死亡母亲」:如果一个人的内在世界毫无生机,只有死人,那份绝望、碎裂,我们又怎么能够对他要求更多呢?

精神分析育儿经|看到,而不是自以为是地付出

如果养育者本身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就更有可能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姿态一厢情愿地过度补偿。实际上他试图喂养的更是自己,而不是孩子。他将自身需求投射到了孩子身上,并且,最终希望通过养育孩子,拯救自己。再一次地,我们在此看到的是对于孩子本身的否认、忽略。

自以为是,一厢情愿通常可能带来更多动力:委屈,控制,愤怒,抵抗。……不一而足。

自他相换异常困难:暂且不论社会日新月异,快速变化,个体之间的差异本身就令人心惊。唯有如此,首先「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并且试图理解我们之间的不同,以及不同之下,他的独特需求,才会显得格外必要。许多时候,看到、理解就是最大的支持、给予,至于真正做了什么,反而就不那么要紧了。毕竟,每个人终将面对属于自己的人生。

虽然将此列为「育儿经」,但是,咨询同理,任何一段关系同理。当我们总是对于他人感到心怀愧疚,自认「做得不够」,想要付出更多,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不妨向内看看,自己渴望获得满足的部分,也再重新理解,他人真正希望被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即使身为一名咨询师,我们能够提供的也不过是一份理解,但是,为自己做点什么,总是可能的。

精神分析工作法|不要只在现实层面努力

讲个故事:IPI 总会在每一模块之中,例行举办总结会议;我们会和所有教员共聚一堂,交流培训体验。关于之前的会议,我也曾经写过文章描述。怎么说呢?比起总结会议,更像是团体治疗,总能令我感叹精神分析的神奇。

周三又是总结时间,我们照例提出许多现实层面的担忧,后续培训、毕业典礼,不一而足;但是,当我们能够将之与精神分析学习之中「永远无法吃饱」的感觉,以及分离焦虑联系起来之后,那些焦虑出人意料地自动化解了:我们听到自己开始谈论已经获得的部分,并且思考可以为此做点什么。

我开玩笑说:比起之前的会议,我们已经能够自己进行精神分析思考,这一定程度地证明培训的有效。

但是,这也让我思考:许多现实层面的努力,只是让我们远离情绪而已。

因为感觉不够,所以拼命赚钱;因为感觉自己不好,所以一定做到最好;因为感觉空虚,所以只能成瘾。

努力当然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就像我们总是能够观察到的,世俗意义上的「优秀」的人,内心也还是怀有许多匮乏:努力没有真的解决问题,或者,只是为了帮助自己远离困难情感,他们才会变得那么「优秀」。

一定程度上来说,精神分析对于我们的帮助就是,不要那么慌忙投入现实努力;而是试着看清,背后驱力到底是什么。

毕竟,减少无用之功,本身就会带来事半功倍的成效。

精神分析育儿经|长期日常创伤同样可能相当严重

的确,心理科普做到现在,许多内容已经是老调重弹,但是,简单心理最近发布的文章《现实版樊胜美:当父母「假装爱你」》实际上非常重要,以至于我实在很想再写一篇文章强调它的重要。

这篇文章主要是在强调「双重束缚」这一概念,简单说来,就是,当你怀有某个感受时,你的外部环境一致否认甚至批评你的感受,最终令你确认,怀有这一感受是你的问题,而不是环境造成的。

「你」遭受否认,忽视,并且不再能够继续信任自己,由此,只能依靠他人的言语、行为确认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题目之中的概括非常精准:父母只是「假装爱你」,而你只能自我忽视,欺骗,努力承认他们的爱。

遗憾的是,临床工作之中,这种现象毫不罕见,甚至,相比于真正所谓的「重大创伤」,如性侵,早年丧失等,诸如此类的日常创伤造成的病理现象更加普遍,但是,同样可能相当严重。

由此导致的一个问题是,受害者很难意识到他们遭受的伤害的严重,怀有深刻自责,自我攻击,总是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他们可能非常想要一个诊断,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问题,或者症状的严重,但却无法找到合理逻辑对其进行解释,只有一个诸如「边缘人格障碍」的严重诊断,才有可能帮助他们允许「自我怜悯」,或者表达愤怒。

人际间心理治疗的开创者沙利文曾经惊讶发现,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父母沟通方式相当令人困惑,仿若病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他们才能定义病人的感受。我们翻译的创伤视频之中,主讲人也强烈抨击了将精神分裂症单纯归因于基因的研究。这种不负责任的研究本身就是「假装爱你」的父母的帮凶,也是社会对于精神困扰病理化,非常化的做法的帮凶。

即使不是早期性创伤,日常创伤如果不断持续,也极有可能带来费伦齐所谓的「言语的混乱」。正如科胡特不断强调的,持久致病环境影响深远。

长期日常创伤同样可能相当严重,你有权利为自己哭泣。

精神分析育儿经|自我牺牲可能带来最大的伤害

孙平老师的文章经常带来跨文化的视角,《受虐型人格形成:家庭-文化背景的反思》也是如此。我想接续这一观念,再多进行一些讨论。

身为「自我牺牲」的母亲的孩子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情:这样一个孩子是具有原罪的。吊诡的是,即使从表面上来看,这个孩子更多体验到的是过度满足而非剥夺、或者忽视,但是,羞耻、自责却是他最为主要的情感。

既然一切甚至尚未说出口的要求都是对于受虐母亲的剥夺,那么,孩子将会天然对于需求感到羞耻。他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但他却相信,这全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贪婪「杀死」了母亲。

他可能将会花费一生拯救母亲,但却最终绝望地意识到,拯救母亲的唯一方式就是「杀死」自己。

他也很难真正脱离与母亲之间融合,黏着的关系。

过度、提前满足,恰恰阻止孩子形成属于自己的感受,遑论核心自体的形成。「为了你好」,本身就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持久忽视,因为这一话语逻辑之中,「你」根本无需存在。

受虐母亲自身通常没有自己,强烈需要在情感上依附他人;对于任何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来说,这一需要都会显得难以承担。尚未形成情感边界的孩子就是最为容易的下手对象。

这一逻辑之中,孩子没有可能长大,变好,因为任何「独立」都将会被视为背叛,都将使得终于填满的母亲再次回到空虚。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相当缜密,逻辑完美的犯罪:面对一个完美的,自我牺牲的,为你付出了一切的母亲,你如何通过「恨」她划开界限呢?你做不到。你只能持续地憎恶自己。

由此带来相当混乱的情感体验:养育者看似是好的,但却带来非常糟糕的感受。

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紊乱依恋的形成条件之一就是,你的依恋对象既好又坏。而这种现象绝对不只出现在性虐待的家庭之中。长期经验告诉我们,日常的,持续性的创伤也有可能带来相当严重的伤害。

《心灵奇旅》:新的价值观也并不足够

关于《心灵奇旅》,心理咨询领域已有不少有趣的解读,比如,李昭老师的《意义的悖论与重建》。而我本人更感兴趣的则是,这部影片带来的讨论之中单一面向的「治愈」感。截止目前,我读到的唯一不同的声音来自翻转电台 Special 心灵奇旅:虚无主义的美学化

翻转电台将《心灵奇旅》的创作本看作身是对当前社会之中的自恋观众的「讨好」,未免有些苛责。但是,《心灵奇旅》带来的巨大认同,无疑是因为触碰到了广大观影者的脆弱之处。

我将此理解为,「现世安稳」与「梦想无价」的主流声音之外,这一时代,人们更需要新的价值观以「获得意义」。通常对于以父母为代表的「现世安稳」的反抗,不过是到了「梦想无价」这一层次。但是,「内卷」、「打工人」等自嘲当前,追求梦想已经不能解决眼下苦恼。

无论是《心灵奇旅》之中试图自圆其说的「活在当下」也好,翻转电台将之定义成为的「虚无主义」也好,日系发展而来的草食,低消费主义也好,无非不过这一新的价值观的一种体现。

以精神分析的视角出发,二十二展现出来的还是我们不断讨论的「嫉毁」,不断破坏,无法获得。而才华横溢,但却无人赏识的 Joe 不断追求自我实现,本身也是一种 Not Enough 的感觉。与韩炳哲的叙事线索类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全球资本主义浪潮之下的时代通病。

只是这种「不够」的感觉并不可能通过一句「活在当下」消除,价值观本身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或许也只不过微乎其微:新的价值观带来新的追求,也会导致新的不够的感觉。

我们如何使用阅读方式重塑大脑

的确,阅读方式将会重新塑造我们的大脑(见《单读·十周年特辑》谷歌把我们变蠢?),但它并不必然是一件坏事。学术研究之中,扫读、略读本身也是着力培养的技能之一,从一篇文献出发,牵引到其他相关书目:有趣的是,这与互联网之下的人们的阅读方式多少有些类似。

Roam Research 等工具大力提倡的网状结构笔记,或可看作是信息爆炸的后稀缺时代人们加工、处理信息的一种可能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方式绝非变得「更糟」。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一过程之中,我们是否还在继续「思考」。

……媒体塑造了思考的过程。……深入阅读和深入思考是分不开的。……思考呈现出「断续」的特质。……——甚至可能是一种新的自我。

尼古拉斯·卡尔

(最近的阅读之中,时常发现精神分析「无所不在」,或许可挖新坑,日常阅读之中的精神分析。)

如果大脑真的如此具有可塑性,那么,网络时代的特定训练或许也能让它变得更好:Work as if writing is the only thing that matters —— 带着主体性的阅读,即使跳跃,可能也会带来收获。

制作播客清醒梦的过程之中,我也发现:每周话题也像是一次有趣的主题阅读,归纳、讨论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整合。如此整合带来的确带来不少连接、联想、对话、发散(就像上文所说「日常阅读之中的精神分析」,思维过程呈现网状结构,但是,最终还是落地到切身经验之中。

「深入」与「发散」或许并非不可共存。我们如何使用阅读方式重塑大脑,或许才是一个问题。

讨论到科技话题,时代变迁,个体的主体性仿佛已经消失,而只是被动接受不可逆转的改变。增进主体性的第一步,或许就是对于这一点提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