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性的青春期困顿现象
儿童青少年心理咨询师同行大多都有类似工作经验:「青少年拒学」现象越来越普遍,甚至已经让人见怪不怪。与督导们的交流让我更加意识到,这远非中国特有情况,而这只是世界潮流的一个部分,从日本的「尼特族」(NEET)到韩国的「隐居族」,从欧美的「回巢族」到中国的「啃老族」,全世界都在面临着同一个现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被困在青春期与成年期之间,无法完成向独立成人的过渡。
那些被称为「巨婴」的成年人,实际上是没有当过孩子的人,被卡在了青春期。他们站在人生的门槛前,既无法前进到成年世界,也无法回到从未真正拥有过的童年,只能永远停留在一个进退维谷的状态中。
正如 Levy-Warren 在其案例中描述的「青春期门槛」——那个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时间流逝、需要告别童年的关键时刻。但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从未真正到达过这个门槛,因为他们从未拥有过一个可以告别的童年。
家庭动力:情绪角色反转的陷阱
这些看似停留在青春期的人,常常成长于一种特殊的家庭环境中——情绪角色反转(role reversal)。他们很早便承担起了「照顾父母」的角色,而非享受父母的照顾。究其根本,是被父母自恋性地使用。
在这些家庭中,父母通常因自身早年的情感创伤或未被满足的需求,无法提供足够的情感支持。他们将这些未满足的需求投射到孩子身上,无意识地期待孩子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孩子从小便必须承担父母的情绪需求,实际上扮演了「父母的父母」,而非真正享受父母的关爱。
与此同时,父母在潜意识里又享受着被孩子依赖的感觉。尽管他们可能经常批评、指责孩子,但孩子的依赖却能给他们带来一种隐秘的、持续的自我满足感。对父母而言,孩子的成长与独立意味着他们将再度面对自身内心的空虚与自恋创伤。因此,父母在无意识中倾向于维持甚至强化孩子的依赖行为;孩子内心逐渐变得贫瘠而脆弱,未能发展出稳定的自我认同感与独立能力。
Ferenczi 的全能感发展阻滞
精神分析师 Ferenczi(我的男神!)描述了一个关键的心理发展过程:从婴儿期的「全能感」过渡到成年期的「现实感」。正常发展需要:
- 被充分爱过的早期经历:只有在被无条件爱过的基础上,孩子才能安全地放弃全能感
- 逐步的现实检验:通过父母适当的挫折和支持,学会区分内在幻想和外在现实
- 依赖关系的健康发展:从「我是全能的」到「我可以依赖他人」的转变
但对于那些被自恋性使用的孩子,这个过程被严重破坏了。正如 Ferenczi 晚期的洞察:创伤儿童是在早期童年没有被任何照顾者爱过的孩子,因此无法获得成长的必要条件。
当孩子承受超出其理解能力的痛苦时,会进入 not-being-here 状态:
他们在宇宙中飞翔,在星星间高速飞行,感觉自己薄得可以穿透最密实的物质……他们感觉克服了时间和空间……
这正是他们「生活在巨大幻想中」的心理机制——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在这里」,活在另一个内在世界中。
自恋防御与分离恐惧
从未真正经历过童年的个体,内心深处通常存在强烈的情感贫瘠与脆弱感。他们不得不发展出强烈的自我防御机制,比如夸大的幻想,来掩盖内心深处巨大的空虚感与自我怀疑。我们在这类个体身上经常能够观察到非常极端的夸大幻想,而沉湎于这一幻想之中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这种幻想往往进一步提示我们,幻想之下的贫瘠与脆弱。
精神分析师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指出,自恋本质上是个体保护自我的方式。这些人的夸大幻想恰恰是一种防御,用以抵御现实可能带来的羞耻感。他们幻想着自己拥有特别的能力或命运,但一旦进入现实世界,这种幻想便立刻崩溃,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羞耻与失落。
更为隐秘的是,这些羞耻感的往往与深刻的愤怒紧紧交织——一种对于父母、对于外界长期忽视自己情感需求的愤怒。这种愤怒无法明确表达,便内化为自我攻击,使他们更加退缩、回避。
从心理发展的角度看,这些人无法顺利完成「分离个体化」(separation-individuation)的过程。每当他们尝试独立和分离时,就会激起内心深处长期被压抑的强烈焦虑与无助感。
这种无助感并非他们天生的缺陷,而是父母长期投射过来的控制工具。父母通过不断强化「你离开我就无法生存」的信息,在孩子内心植入了深刻的生存恐惧。这种恐惧让孩子潜意识中相信:独立意味着死亡,分离意味着毁灭。
一旦他们尝试真正的独立,这种被植入的恐惧便剧烈地被激活,导致他们本能地退回到依赖父母的状态。这不是他们的软弱,而是一种被编程的生存反应。
在现实中,有些孩子在青春期一旦出现身体发育,便迅速陷入厌食症的状态。这种厌食并非简单的饮食问题,而是他们无意识地试图通过控制自己的身体发育,避免走向成年与独立状态。
象征秩序的缺失
除了情感纠缠的影响,另一个常被忽略的关键是:这些家庭中常常缺失一种象征性功能,也就是精神分析中所说的「父亲功能」(paternal function)。
精神分析中所说的「父亲功能」不仅是指具体的父亲角色,而是象征着规则、界限与象征秩序的存在。当父亲功能缺失时,家庭内部往往缺乏真正的结构性与限制性。夸大的幻想便在这种无规则的空间中不断膨胀,没有任何现实的「有限性」来加以限制。
正是这种规则性的缺失,使得孩子无法从依恋中分离出来,无法建立对现实和社会规则的认识,也就无法真正完成从依赖到独立的过渡。
被困在青春期门槛
现代独立游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存在困境。《林中之夜》(Night in the Woods) 的主角 Mae 是一个大学辍学回到家乡的 20 岁女孩。她试图重新融入童年的朋友圈,却发现每个人都在成长,只有她被困在原地。
游戏中 Mae 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坠落或被巨大的黑洞吞噬。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辍学,只是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空虚。她想要离开这个小镇,却又害怕离开;想要成长,却又恐惧成年世界的责任。
这些被困的人心中始终存在着一个「到不了的远方」:理想化的乌托邦,那是他们从未真正得到过的无条件接纳和爱护。同时,他们又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他们的原生家庭往往充满了控制、羞辱或伤害,根本无法给予真正的归属感。
这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令他们既无法走向成人世界,也无法安心停留在原本的家庭中,只能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边缘,幻想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
就像彼得潘一样,他们看似自由无忧,其实是因为无法面对成人世界与内心脆弱自我的冲突。他们和父母一起无意识地维持着这种状态,共同沉浸在虚假的安全感与照料中。
他们被卡在青春期门槛前,等待那个可以重新做孩子的机会,但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 他们期待被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无条件地爱
- 但从未学会如何接受爱,只会索取和控制
- 这种矛盾让他们永远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中
理解被困的灵魂
我们需要更加慈悲的眼光看待这些被困的人。他们不是故意要成为负担,而是被困在了一个他们无法独自逃脱的心理监狱中。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困境反映了现代社会的深层矛盾:我们一边要求年轻人独立自主,一边又创造了让他们难以独立的结构性障碍。我们需要帮助他们完成一个被中断的发展过程:从被自恋性使用的客体,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从无边的全能幻想,回到有限但真实的现实中;从情绪角色反转的家庭模式,走向健康的分离-个体化。
References
- Bar-Haim, S. (2015). Becoming a Peter Pan: Omnipotence, Dependency and the Ferenczian Child.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5(1), 37-45.
- Christogiorgos, S., Vassilopoulou, V., Florou, A., Xatzidimitriou, A., Tsirigotis, K., Giannakopoulos, G., & Korpa, T. (2010). School phobia and separation anxiety disorder: Assessment of family dysfunc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logical Studies, 2(2), 20-29.
- Ferenczi, S. (1913). Stag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ense of reality. In First contributions to psycho-analysis (pp. 213-239). London: Karnac, 1994.
- Levy-Warren, M. (2016). Paralysis at the Adolescent Gate: Peter Pan Meets Godzilla. Journal of Infant, Child & Adolescent Psychotherapy, 15(1), 5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