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国内关于精神分析的翻译工作已经很丰富,特别是在临床领域有很多优秀成果。但精神分析应用于社会议题的探讨相对较少。我希望以「精神分析×一切」为主题,将精神分析视角带入社会领域,通过翻译和综述,探讨各类社会议题。我会介绍一些中文语境中少见的内容,希望这些引介能带来新的思考。

被商品化的情感劳动

五一劳动节特稿

  • / 乔晓萌 波士顿精神分析研究生院(BGSP)博士生
  • 题图 / Midjourney
  • 标签 / 情感劳动晚期资本主义

在五一劳动节这个传统以「生产性劳动」纪念劳动者的节日里,我想转向一种更少被谈论、却愈加重要的劳动形式——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ur)。这个维度在中文精神分析语境之中讨论较少,甚至文献本身也不丰富,但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必要、基本的反思。

在社会加速、社群瓦解的当代,人与人之间「自然性的亲密」日渐稀缺。而在这种结构性去亲密化的背景下,情感被转化为可供调动、调节、补偿和修复的资源,情感劳动也由此成为一种被高度需求的劳动形式,尤其在照护、教育、心理咨询与精神分析等领域显现得尤为明显。

然而,这种劳动并没有被视为真正的「劳动」。它往往被归入女性气质、母性本能或天性善良之类的「自然赋予」,从而被遮蔽其生产性和耗损性。这种遮蔽,事实上是一种结构性的否认——一种对情感劳动所内含的矛盾状态的否认:即情感既是人际联系的基底,也是被雇佣、被训练、被评估、被消费的商品。

正是这种被消费性,使得情感劳动者在晚期资本主义的结构中处于一种微妙的位置。一方面,他们的工作被不断需要;另一方面,他们的情感却又被降格为工具、手段甚至资本。

被商品化的情感劳动:精神分析中的「商品亲密」

丹尼尔·诺贝斯(Nobus, 2013)以拉康为视角,探讨了精神分析中金钱、转移与话语之间的复杂纠缠。他指出,在精神分析情境中,金钱的流动并不只是等价交换,更深层地牵涉到话语权、爱欲和主体性建构。在此意义上,精神分析师提供的并不仅是技术性服务,而是一种「被命名为爱」的劳动形式——它可以唤起、维系、调节被剥夺的亲密经验。

然而,正因为这种劳动形式本质上指向了依恋和移情,它才更易滑入商品逻辑之中。精神分析师「出卖」的不再只是时间与技术,更是一个能够容纳、回应、理解、承载的他者形象。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极有可能在不自觉中成为「商品亲密关系」的再生产者。

精神分析作为晚期资本主义的合作者?

琳恩·莱顿(Layton, 2013)的分析比诺贝斯更进一步。她从结构角度出发,明确指出情感劳动的兴起,恰恰与晚期资本主义中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的进程密切相关。现代社会抛弃了传统的集体纽带,却没有为个体提供新的支撑结构,反而把建构「幸福生活」的责任全数推给个人。

在 Lynne Layton(2013)看来,精神分析师并非置身于社会结构之外的「中立容器」,而是深嵌其中的「专家」角色的一部分。Layton 指出,晚期现代性的「反思性主体」 (reflexive subject),是一个在选择中过度焦虑的主体:面对众多生活选项、众多标准化的幸福脚本,个体需不断反思、修正与选择,才能维持自我一致性。这种「选择的自由」,在本质上常常转化为对「正确生活方式」的焦虑与负担。

而精神分析治疗,恰恰成为这一困境的出口之一。Layton 特别指出:正是在亲密关系极度不稳定、纯粹关系(pure relationship)被赋予过高情感价值的社会背景中,分析关系被某种程度上理想化为「最后的稳定场域」。在这种结构中,分析师可能被赋予极高的情感投射,也因此承担着巨大的情感劳动——既是承接,也是调节,是陪伴,也是再生产。

然而正如 Layton 所警示的那样,这种「容纳性的劳动」并不天然等于抵抗性。在分析师未对自身专业位置进行结构性反思的前提下,他们很可能陷入一种温和的、甚至是隐性的「正常化」机制中:协助个体重新适应社会,而非协助其想象社会的变形

今天上课与导师讨论这个观点,他补充道:即使语言使用上的微小差别都暗示重大视角不同——我们是在帮助个体适应(被认为是正常的)社会,还是在(实际上是病理性的)社会中存活下来?

分析的另一种可能:抵抗性的想象空间

然而,精神分析就只能是资本逻辑的附庸吗?凯伦德(Kellond, 2019)给出了更为希望的一种可能:她将温尼科特的思想重新引入当代批判理论,认为精神分析——尤其是其「潜在空间」的概念——可以成为抵抗性的、生成性的想象场:一种非功利的、非表演性的亲密形态

Kellond 从 1960 年代以来的反文化运动出发,重新评估 Winnicott 的临床伦理。她指出,Winnicott 所强调的「被看见」、「被接住」的空间,并非一定要在某种功能性结构中展开,而是一种「没有目标的存在」,是一种对真实感的召唤。而在 Kellond 的诠释下,这种精神分析的空间可以成为某种「潜在的抵抗性温室」,被重塑为「激进想象的练习场」。

精神分析师的情感劳动,在这里不再是「安抚性的容器」或「适应性机制」,而是一个「共存空间」 :在其中,分析师与来访者可以共同怀疑「正常」、共同接纳混乱、共同忍受不确定。在这种关系中,分析的意义,不是「调节」、不是「治疗」,而是「存在」,是共同经历一种非生产性的时间与空间。

警惕象征面具与防御性知识

但要抵达这样的实践,前提是分析师必须保持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的高度觉察。如梅因齐斯·利思(Menzies Lyth, 1990)早年对医院组织结构中「防御机制」的观察所指出的那样,制度性的情感劳动常常会通过「过度组织」、「过度理性」的方式来规避真正的情感接触。对精神分析师而言,这种「防御体制」也可能出现在理论面具与解释性语言中——我们用语言包裹不安,用术语逃避自身的位置。而这种情感劳动的双重性,以及「过度理性」本身就是许多同行在机构、医院、学校环境之中感到极端耗竭的重要原因。

诺贝斯 (Nobus) 提醒我们不要忽略钱的交换在分析中的「现实地位」,而莱顿则进一步指出,哪怕我们在语言上拒绝商品化,也可能在身体与关系层面重演着被商品化的机制。

正因如此,情感劳动的觉察性必须被置于分析工作的中心

参考文献

  • Kellond, J. (2019). ‘Present-day troubles’: Winnicott, counter-culture and critical theory today. Psychoanalysis, Culture & Society, 24(3), 323–343.
  • Layton, L. (2013). Dialectical constructivism in historical context: Expertise and the subject of late modernity. Psychoanalytic Dialogues, 23(3), 271–286.
  • Menzies Lyth, I.)(1990). Containing Anxiety in Institutions and the Dynamics of the Social.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1:366–368.
  • Nobus, D. (2013). What are words worth? Lacan and the circulation of money in the psychoanalytic economy. Modern Psychoanalysis, 38, 15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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