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国人的勤奋好学,婴儿观察项目目前在国内已经获得了广泛的推广。许多同行甚至早于我接触到这个项目,他们的体验可能更为深入。不过,正如我曾在英国精神分析培训体系中提到的,观察项目在塔维乃至英国传统之中非常重要,因此我仍然单独撰文来介绍这个主题,但主要基于个人经验,之后同样也会请于琳琳来做补充。
对于为什么观察如此重要,我的看法主要有两点:首先,观察是临床之前或与临床并行的一种体验,正如我们所知,精神分析只能通过体验来学习。如果没有实际体验,理论将显得极其枯燥。尤其是对我那些在 M16 项目之前并没有太多临床经验的英国同学们来说,据他们的反馈,观察是使理论真正得以实践落地的最有效的模块。其次,英国传统非常重视早期经验,因此,无论是对于受训者理解克莱因、比昂和梅尔泽的理论,还是对于接触自身的早期经验并将其融入个人分析,观察都非常有助益。
不过,虽然塔维模式影响深远,婴儿观察并非所有精神分析训练项目的必要组成部分,美国的多数学院中几乎看不到这个部分。
我和许多人谈起过,我所经历的塔维面试,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讨论寻找婴儿家庭。当时申请的时候,我想当然认为,如此以婴儿观察著名的塔维,当然会有合作机构,指派婴儿给我们观察。谁知道面试时候才获知要自己寻找家庭,而且一再论证寻找家庭过程本身的重要。作为一名国际学生,我对此感到简直难以想象——气得我当时就不想读了。当然,真正开始项目之后,也逐渐理解到背后的深意。
首先一个感受是,塔维对于婴儿观察的要求非常细致,甚至可说苛刻。最初,一位中国前辈想要介绍婴儿给我,但是,转介过程之中表达出来许多迟疑、顾虑,我尚不理解。周围同学也有因此激活许多焦虑。待到自己参加过一段时间 observation seminar 之后,我对于他们的焦虑更能理解,或感同身受。比如,对于婴儿年龄可说非常苛刻的要求(6 周之内),家庭要求(是否单亲,独自抚育或者酷儿家庭),双重关系,视频或者地面,安全许可等。可以说,一切能够想到、不能想到的问题都有可能成为问题。并非一切都是那么严苛,部分尚可讨论,尽管最终我们的一些特殊请求能够获批,中间还是经过许多坎坷、波折,不能一一尽数。这不是一件坏事,它让我们体会到了塔维对于这一模块的重视与严格要求,只是过程之中感受复杂。
待到开始观察、写作,我逐渐能够意识到,这更像一种精神分析式的人类学观察,包括观察者视角,包括笔记写作。之前阅读的人类学书籍,以及田野笔记写作指南,不期然带给我很多帮助。
塔维 observation seminar 的设置是新生、老生混杂。一方面,新生刚刚入学,还需要适应期,寻找观察家庭也需要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经验传承。我个人非常喜欢这样的设置,因为老生的存在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非常抱持的体验,他们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个过程的确艰难、痛苦,但也非常值得,确有收获;而且痛苦过程本身也是可以耐受的。因为观察是训练之中的重要内容,我们每周有两个不同的小组,组员之间的区别常常同时带来不同体验:老生更多的一组,同时也是带领者更有经验的一组,总是显得更加抱持,情感扰动更少;另外一组则是相反,总让我感觉非常阻抗,压力重重。
或许是因为我之前接触更多是临床案例,以及各种 case conference,我最初对于 observation seminar 的感受与之区别并不很大,只是报告内容从个案变为观察;seminar 之中,我的联想内容主要也都是临床经验。
人们常说婴儿观察可能带来情感痛苦,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可能遇到一些因为父母照料不周,忽视,侵入而导致的情感困难,以及甚至于创伤激活;但是,实际情况是,愿意接受观察的家庭,通常已经是经过筛选的足够好 good enough 的家庭。所以,与我所预料的相反,情感困难反而更多来自目睹一个获得照顾相对良好的婴儿,以及由此引发的嫉妒。我的督导听说之后安慰我说:他们会长大的,人生终究充满痛苦。
在 seminar 之中,聆听、参与带领者与同学们的讨论,常常让我获得前所未有的视角。两种声音一直在讨论之中出现:更加留意养育之中的好的因素,还是养育之中的「不好」的因素。带领者曾说,观察本身就会激活很多情感困难,参与研讨又是另一层,如果自己的观察家庭受到团体的「批评」,对于观察者来说也是一份相当不容易的经历。
作为一名亚裔学生,我不免感到,英国本地学生的观察、讨论常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味道。英国设施、理念,其实已经要人性化许多,他们却常提到瑞典或者非洲的育儿方式,以为英国育儿实在糟糕无比。我常愤怒发声,中国数代积攒下来的代际创伤,折射到了母婴关系之中,也多了很多中国特色的养育困难。这也逐渐带来一种视角平衡:我们更多尝试看到养育之中的好的部分,甚至也读了一些相关文献进行佐证。
逐渐接触下去,讨论的深入、细节,常令我吃惊,也是令我感到学有所得的部分;一节观察下来,自己或许只有一些模糊感受,这些感受在撰写过程文件的时候,其中一个部分或许能够被言语化,但还有诸多遗漏。经验丰富的带领者则能够真正从表面穿透下去,看到更多。但这又绝非一种野蛮分析:实际上,如果有同学直接跳入一个结论,带领者也常会质疑,我们尚无足够多的证据,以及观察毕竟不是分析设置,我们通常只能得出一些猜想,而无法如同临床情景下一般验证。说到这里,我们在研究方法模块之下也曾讨论,婴儿观察是否足够「科学」,是否足够得出可信的结论。
感受层面,很难一一或者具体说出这一训练对于临床的帮助,但是,我想它的确让我对于一些困难的情感更加开放,而非隔离,整个人或许更加柔软了一些。
观察最终的结课作业是一篇包含三次观察的 portfolio,以及一篇与之相关的 essay,对于整合整个学年连续的观察与讨论很有助益。这也是我之后想要在塔维笔记之中分享的一个部分,写作能够帮助沉淀经验。不过,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