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很高兴收到心寻心理的邀请,做了两场学术讲座,内容都源自我之前写的两篇论文。对我来说,这次机会很珍贵,平时与国内同行交流的机会并不多,这次不仅能分享自己的思考,更听到了许多同行,尤其是女性同行的精彩分享,让我很受触动。

心寻还为我安排了两位对谈嘉宾——兰熙老师与庄丽老师,另一场讲座中周建文老师也在,几位老师的回应和讨论给了我很多新的启发。在准备过程中,心寻助理帮我收集了听众提出的问题,我也由此意识到,大家对当代性别议题、当下中国文化表现以及临床经验有着细致而深切的关注。这促使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两篇论文,毕竟它们写作时间已早,其中一篇甚至最早来源于 2021 年的一档播客。准备讲稿的过程中,我也发现自己自然带入了一些性别视角,整个思考被进一步丰富。这次讲座也让我第一次将两篇论文放在一起重新审视,意外发现它们恰好对应了男性与女性两个不同面向,也为我正在创作的另一篇论文提供了新的线索。

这次既然已有讲稿在手,便借此机会把它分享出来,作为这段交流的一个回应与延续。

那些拯救母亲的孩子

中国文化母亲原型

今天和大家一起探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话题——中国文化叙事中的母亲原型。

说熟悉,是因为我要讲的这些故事,在座的每一位都听过:陈香劈山救母、白蛇传、目连救母、地藏菩萨本愿。这些故事伴随着我们长大,深深印在我们的文化记忆里。而且,这些古老的故事在现代也有了新的演绎——《宝莲灯》的动画电影、《新白娘子传奇》等电视剧,让这些经典在不同时代都焕发着生命力。

说陌生,是因为当我们用精神分析的眼光,特别是结合女性主义视角重新审视这些故事时,会发现它们不仅仅是简单的孝道传说,而是承载着深层心理结构和文化基因的复杂文本。

在我们准备今天讨论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大家提出的很多精彩问题。特别是关于这些母亲原型在现代社会的表现,以及从女性主义角度如何理解这些文化现象。这些问题也让我们意识到,这些古老的故事模式仍然在深刻地影响着当代人的生活——从全职主妈的焦虑,到职场女性的内疚,从母子关系的纠缠,到男性气质的塑造。

四个熟悉的故事

让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这四个故事:

  • 陈香劈山救母——三圣母是天上的女神,因为爱上凡人刘彦昌而被哥哥二郎神压在华山下。她的儿子陈香长大后,历经千辛万苦,最终用神斧劈开华山,救出了母亲。这个故事后来被改编成《宝莲灯》动画电影,成为几代人的童年记忆。
  • 白蛇传中的许梦蛟——白素贞因与许仙的人妖之恋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她的儿子许梦蛟刻苦读书,考中状元后到雷峰塔前祈祷,感动天地,最终救出了母亲。从《新白娘子传奇》到《青蛇》《白蛇:缘起》,这个故事在每个时代都有新的诠释。
  • 目连救母——目连是佛陀的弟子,他用神通看到自己的母亲因为生前的贪欲堕入饿鬼道,受尽折磨。目连历尽艰辛,最终在佛陀的指导下救出了母亲。这个故事也是中国传统戏曲的重要题材。
  • 地藏菩萨本愿——地藏菩萨的母亲因为不信佛法、造作恶业而堕入地狱。地藏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拯救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所有受苦众生。

这四个故事看起来很不一样——有神话传说,有民间故事,有佛教经典。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首先,母亲都曾经是完美的存在。三圣母是女神,白素贞是千年修行的精灵。她们最初都具有某种超凡的品质。

其次,母亲都因为「爱」或「欲望」而受到惩罚。三圣母和白素贞因为爱情,目连和地藏的母亲因为贪欲。她们的受苦都与她们作为女人的欲望直接相关。

第三,母亲都变得无法触及。不管是被压在山下、囚禁在塔中,还是堕入地狱,她们都无法继续履行母亲的职责,无法给孩子提供关爱和保护。

最后,孩子们都把拯救母亲当作人生的唯一使命。他们没有自己的欲望,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存在的意义就是救母亲。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中国文化如此钟爱这种「母亲受苦、孩子拯救」的故事模式?为什么这些故事流传了几千年,至今仍然深深打动着我们?

我们从荣格的原型理论出发,结合现代精神分析的研究成果和女性主义的文化批判,为大家分析这些故事中呈现的四种母亲原型:

  • 理想化母亲——完美但脆弱,因欲望而堕落
  • 受虐母亲——为爱受苦,以痛苦证明爱
  • 死亡母亲——情感缺席,无法真正给予
  • 自恋母亲——看似受害,实则控制一切

我希望今天的讨论不仅仅是学术探讨,更是一次自我觉察的机会。当我们讲到这些原型时,请大家想想:在你的生活中,在你的家庭里,这些模式是否似曾相识?你是否在无意中重复着这些古老的心理模式?

同时,我也邀请大家带着开放的心态来听今天的分析。我们不是要否定传统文化,而是深度理解这些文化现象。

理想化母亲

现在我们来看第一个母亲原型——理想化母亲。

在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些故事里,母亲最初都被描绘成完美无瑕的存在。三圣母是住在天宫的女神,白素贞是修炼千年的白蛇精。

这种描绘反映了什么?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其实对应着我们每个人在婴幼儿期对母亲的最初认知。荣格在他的理论中提到,母亲原型是人类集体无意识中最原始、最强大的原型之一。在孩子的眼中,母亲就是全能的——她能满足所有需求,解决所有问题,就像神一样无所不能。

我们想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曾经觉得妈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这就是理想化母亲在我们心理发展中的体现。

但是,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转折点——母亲的「堕落」。三圣母因为爱上凡人而被哥哥二郎神惩罚,压在华山下;白素贞因为与许仙的爱情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这个转折点很关键,它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深层的社会文化意义。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些故事实际上反映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性欲的恐惧和控制。母亲的性是被禁忌的,是危险的。三圣母和白素贞,她们的「罪过」是什么?是爱上了凡人,有了性的欲望和爱的冲动。

这里隐含着一个深刻的社会文化现象:传统社会将女性分裂成了两个对立的形象——圣洁的母亲和性感的女人。母亲必须是纯洁的、无欲的,一旦她们表现出作为女人的一面,就会被视为背叛了神圣的母性。

这种分裂其实是父权制度的产物。社会需要女性生育和养育下一代,但同时又恐惧女性的性力量。通过将「母亲」和「女人」对立起来,社会实现了对女性的双重控制:既获得了她们的生育能力,又压制了她们的性自主权。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故事中,惩罚母亲的都是男性权威——二郎神、法海和尚。这些男性代表着社会秩序的维护者,他们的职责就是确保女性不越界,不挑战既定的性别秩序。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非常深层的心理冲突。孩子的存在,恰恰是母亲「堕落」的证据。陈香的出生,直接导致了三圣母的被囚禁;许梦蛟的存在,见证了白素贞与许仙被禁忌的爱情。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这创造了一种特殊的内疚感。孩子可能会在潜意识中感到:是我的存在导致了母亲的痛苦。这种内疚感在中国文化中可能特别强烈,因为孝道文化本身就强调子女对父母的债务关系。

但这种内疚感还有更深层的心理机制。从弗洛伊德的角度来看,这涉及到「原始场景」的创伤——孩子必须面对一个痛苦的事实:自己的存在来自于父母的性行为。在这些中国故事中,这种创伤被进一步放大,因为母亲的性不仅被描绘为禁忌的,更是灾难性的。

从拉康的角度来说,这些孩子被置于一个不可能的位置:他们既是母亲欲望的产物,又必须否定这种欲望才能拯救母亲。这种矛盾的位置,拉康称之为「症状的核心」——孩子成为了文化冲突的承载者。

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这种叙事结构实际上在培养一种特殊的男性气质:拯救者情结。社会告诉男孩们:女性因为性而受苦,而你们的使命就是拯救她们。这种观念不仅强化了男性的保护者角色,也暗示了女性的受害者地位,从而维护了性别权力的不平等结构。

有趣的是,在佛教故事中,这种「堕落」的模式有所不同。目连的母亲和地藏菩萨的母亲,她们的「堕落」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自己的欲望和执念——比如贪食肉类、不信佛法等。

这反映了佛教思想的融入如何改变了母亲原型的表现。在佛教的框架下,痛苦的根源是欲望和执念,而不仅仅是性欲。但本质上,这些故事仍然在讲同一件事:完美的母亲因为某种「不当」的欲望而受到惩罚。

那么,为什么中国文化要创造这样的母亲形象呢?除了满足心理需求,这些故事还有重要的社会控制功能。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理想化的母亲形象满足了人们对于完美照料者的心理需求。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希望有一个全能的、完美的母亲来保护自己。

但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些故事实际上在进行性别规训。通过让「有欲望的母亲」受到严厉惩罚,社会在告诉所有女性:你们可以选择做母亲,但一旦选择了这个角色,就必须放弃作为女人的权利

这种规训是双重的:对女性来说,它限制了她们的性自主权;对男性来说,它减轻了他们对母亲性欲的焦虑。试想,如果承认母亲也有性欲,那么男性就必须面对一个复杂的事实:他们的存在来自于母亲的性行为。这种焦虑在精神分析中被称为「原始场景」的创伤。

母亲的「堕落」又为孩子的拯救行为提供了合理性。从女性主义角度看,这其实是一个巧妙的叙事策略:既惩罚了女性的性自主,又将拯救的责任转移给了下一代,特别是儿子。这样,父权制度不仅维护了性别秩序,还培养了下一代男性的「拯救者情结」。

在今天的社会里,理想化母亲的原型并没有消失,而是换了新的形式。

比如,现在的「完美妈妈」标准可能是:既要事业成功,又要家庭和睦;既要培养出优秀的孩子,又要保持自己的美丽和魅力。社交媒体上那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妈妈博主,其实就是现代版的理想化母亲。

但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新的「完美母亲」标准实际上是对女性更加严苛的要求。传统社会只要求女性在母亲和女人之间选择一个,现代社会却要求女性两者兼得,而且都要做到完美。这种「超级妈妈」的期待,实际上是父权制在新时代的升级版本。

当真实的母亲试图达到这种理想化标准时,她们往往会感到巨大的压力和挫败感。因为这个标准本身就是不现实的,就像故事中的女神一样,是一种父权制的幻象,而不是对女性人性的真实接纳。

而且,当母亲无法达到这种完美标准时——比如她们需要工作、需要个人空间、需要表达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时——她们仍然会感到内疚,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的角色。这说明,几千年来的性别规训仍然在发挥作用。

受虐母亲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母亲原型——受虐母亲。

如果说理想化母亲展现的是完美的幻象,那么受虐母亲展现的就是痛苦的现实。在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故事中,母亲们都因为爱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白素贞为了与许仙的爱情,承受着法海的迫害,最终被镇压在雷峰塔下。但这里有一个值得深思的细节:许仙在整个故事中一直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形象。他不仅无法保护白素贞,反而在关键时刻被法海说服,对白素贞产生怀疑。更重要的是,在传统版本的故事中,白素贞还要不断帮助许仙获得功名成就。

这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模式:白素贞既要为这段关系承受所有的痛苦和风险,又要负责让这段关系「成功」。她既是受害者,又是拯救者;既要承受迫害,又要成就对方。

三圣母的情况也类似。她因为爱上凡人而被自己的哥哥压在华山下几十年,而她的丈夫——那个凡人男子——在故事中几乎没有什么作为,是儿子陈香承担了拯救母亲的责任。

目连的母亲因为生前的贪欲,在地狱中受尽折磨;地藏菩萨的母亲同样因为业障而堕入地狱。在这些佛教故事中,父亲的角色完全缺失,母亲独自承担着所有的业果。

这些母亲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的痛苦都与她们的欲望和爱有直接关系,但她们的伴侣却往往是被动的、无能的,甚至是缺席的。更重要的是,她们似乎接受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模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痛苦成了她们爱的证明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受虐并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痛苦,而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机制。但在这些中国故事中,受虐母亲还承担着另一重负担:她们不仅要承受痛苦,还要负责拯救关系。

白素贞的故事最能说明这一点。她不仅要面对法海的迫害,还要不断地帮助许仙。在很多版本的故事中,白素贞用自己的法力为许仙治病救人,帮他建立声誉;用自己的智慧为许仙解决各种困难;甚至在被囚禁之前,还要为许仙留下后代,确保他有继承者。

而许仙呢?他基本上是一个被动的受益者。他享受着白素贞的爱情,享受着她带来的好处,但当危机来临时,他却无法保护她,甚至还会怀疑她。

这种模式反映了受虐母亲的一个重要特征:她们往往选择那些无法给予她们平等回报的伴侣,然后通过过度的给予来维持这种不平衡的关系。表面上看,她们是在牺牲;实际上,她们可能在通过这种牺牲来获得控制感和道德优越感。

弗洛伊德在分析受虐症时发现,受虐者往往在痛苦中体验到一种特殊的满足感。在我们这些故事中,母亲们的受虐有一个特殊的特征:她们为爱而受苦,为无能的伴侣而牺牲,这种受苦被赋予了道德的高度。白素贞宁可被囚禁也不愿放弃对许仙的爱;三圣母宁可被压在山下也不后悔与凡人的结合,哪怕这个凡人并不能保护她。

从荣格的角度来说,这体现了阿尼姆斯(女性心理中的男性面向)的负面表现。当女性的阿尼姆斯被压抑或扭曲时,她们可能会通过与弱势男性的痛苦关系来表达自己的力量。表面上看,她们是受害者;但在深层心理中,她们通过承受痛苦和拯救对方获得了某种控制感和道德优越感

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些故事反映了传统文化对女性受苦的复杂态度。中国文化中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女性的价值通过她们的牺牲来体现。

这种文化观念有深刻的社会功能。首先,它为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不平等地位提供了心理补偿——虽然你们在现实中没有权力,但你们在道德上是高尚的。其次,它让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行为获得了合理化——女性喜欢为爱受苦,所以我们的行为实际上是在成全她们。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对女性受苦的美化实际上是一种非常精巧的控制机制。它不是通过暴力来压制女性,而是通过道德的包装让女性主动接受痛苦,甚至以痛苦为荣。

那么,受虐母亲对孩子的心理发展有什么影响呢?

首先,孩子可能会内化母亲的受虐模式。如果母亲通过受苦来表达爱,孩子可能会认为,真正的爱必须伴随着痛苦。这可能导致他们在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中,要么成为施虐者,要么成为受虐者,很难建立平等健康的关系。

其次,孩子可能会对自己的快乐产生内疚感。如果母亲一直在为家庭受苦,孩子享受快乐就可能被视为对母亲牺牲的背叛。这种「幸存者内疚」可能会伴随他们一生,让他们很难真正享受生活。

第三,孩子可能会发展出强迫性的拯救行为。看到母亲痛苦,他们会感到必须做些什么来减轻母亲的痛苦。但问题是,如果母亲的受虐是一种心理需要,那么孩子的拯救努力往往是徒劳的,甚至可能被母亲潜意识地拒绝。

从我们分析的这些故事可以看到,陈香、许梦蛟、目连、地藏,他们的整个生命都围绕着拯救受苦的母亲展开。他们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没有自己的欲望追求,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减轻母亲的痛苦。

更深层的问题是,受虐母亲往往会培养出具有拯救者情结的孩子,而这些孩子在成年后,又可能会被具有受虐倾向的伴侣所吸引,从而形成痛苦的循环。

在中国文化中,这种模式有特殊的表现形式。传统的「贤妻良母」标准实际上就是受虐母亲的现代版本:女性应该为家庭牺牲自己的事业、兴趣、甚至健康。这种牺牲被社会赞美,被视为女性的美德。

但问题是,当这种牺牲成为一种义务、一种道德绑架时,它就失去了爱的本质,变成了一种情感操控。母亲通过展示自己的痛苦和牺牲,让家人产生内疚感,从而获得控制权。

死亡母亲

现在我们来讨论第三个也是最为深刻的母亲原型——死亡母亲。

在我们分析的这些故事中,母亲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在孩子最需要她们的时候,都变得无法触及。三圣母被压在华山下,白素贞被囚禁在雷峰塔中,目连和地藏的母亲则直接堕入了地狱。

从物理层面看,这些母亲并没有真正死亡,但从情感和关系层面看,她们确实「死」了。她们无法给予孩子关爱,无法提供情感支持,无法履行母亲的基本功能。她们虽然活着,但对孩子来说,她们已经情感上死亡了。

这个概念来自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安德烈·格林。他提出的「死亡母亲情结」描述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况:母亲虽然身体健在,但由于各种原因——抑郁、创伤、沉迷其他事物——变得情感上不可触及,就像死了一样。

格林发现,在他的临床实践中,有一类来访者表现出特殊的症状:他们感到内心空虚,难以体验真实的情感,在关系中既渴望亲密又害怕被抛弃。通过深入分析,格林发现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早期经历:他们的母亲虽然身体健在,但由于抑郁、创伤、或其他原因,变得情感上不可触及。

格林区分了两种母亲的死亡:真实的死亡和心理的死亡。真实的死亡是指母亲的身体死亡,这会给孩子带来明确的哀伤过程。但心理的死亡更加复杂和有害——母亲还活着,但她的爱、关注、情感回应都「死」了。

这种情况特别有害,因为孩子无法哀悼一个还活着的母亲。他们陷入了一种痛苦的困境:既不能放弃希望(因为母亲还在),又得不到真正的爱(因为母亲情感上已死)。

从荣格的理论角度来看,「死亡母亲」代表着母亲原型的负面表现。荣格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指出,母亲原型有两面性:既可以是滋养生命的正面力量,也可以是吞噬生命的负面力量。当母亲变得情感上不可及时,正面的母亲原型就被负面的「可怕母亲」所取代。

在我们的故事中,母亲的「死亡」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物理囚禁的死亡:三圣母被压在华山下,白素贞被困在雷峰塔中。这种物理上的隔离象征着情感关系的中断。孩子知道母亲还活着,但就是接触不到她,得不到她的回应。

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对应:母亲因为疾病长期住院,因为工作长期出差,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与孩子分离。但更常见的是心理上的「囚禁」——母亲虽然在身边,但她的心思在别处,无法真正关注孩子。

精神上的死亡:在佛教故事中,母亲们堕入地狱,完全脱离了人间。她们不仅无法照顾孩子,甚至需要孩子来拯救她们。这象征着一种更深层的情感缺失——母亲不仅不能给予,反而成了孩子的负担。

在现实中,这可能对应着患有严重抑郁症的母亲,或者沉迷于自己痛苦的母亲。她们的心理能量完全被自己的问题占据,没有余力关注孩子的需求。

为什么这些母亲会「死亡」呢?从我们的故事可以看出,她们的「死亡」都与她们的欲望和选择有关。

三圣母因为爱上凡人而被惩罚,白素贞因为与许仙的恋情而被囚禁,佛教故事中的母亲因为贪欲而堕入地狱。她们的「死亡」都是对她们作为女人、作为有欲望的个体的惩罚。

从更深层的角度来看,这反映了一个残酷的文化逻辑:女性如果想要作为完整的人存在——有自己的欲望、选择、人生——她们就必须付出失去母亲身份的代价。反过来,如果她们想要成为「好母亲」,她们就必须放弃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

这种二元对立创造了一种不可能的处境:女性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选择自己,就「死」了母亲的身份;选择母亲的身份,就「死」了自己。

从心理动力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死亡」往往与女性自身的创伤有关。许多在情感上缺席的母亲,她们自己就是「死亡母亲」的女儿。她们没有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得到足够的爱,因此也不知道如何给予爱。

面对「死亡母亲」,孩子们的反应是什么?在我们的故事中,答案很清楚:终生的拯救任务。

陈香要劈山救母,许梦蛟要通过功名来祈求母亲的自由,目连要下地狱救母亲,地藏菩萨更是发誓要拯救所有众生才成佛。这些孩子的人生完全被拯救母亲的使命所定义。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是孩子对「死亡母亲」的典型反应。当母亲情感上不可得时,孩子会发展出一种强迫性的修复冲动。他们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好,就能让母亲「复活」,就能得到母亲的爱。

但这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因为「死亡母亲」的问题不在于孩子不够好,而在于母亲自身的创伤和困难。孩子越是努力拯救,越是陷入失望的循环。

格林指出,「死亡母亲」会在孩子心中创造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个空洞不仅是母爱的缺失,更是存在意义的缺失。孩子可能会一生都在寻找方法来填补这个空洞,但又总是感到空虚和绝望。

自恋母亲

现在我们来看最后一个也是最复杂的母亲原型——自恋母亲。

在我们分析的这些故事中,有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这些被囚禁、受苦的母亲,虽然无法照顾孩子,却成功地让孩子的整个生命都围绕着拯救她们而展开。

陈香的人生目标就是劈山救母,许梦蛟读书考试的唯一动机是为母亲祈福,目连放弃了自己的修行去地狱救母,地藏菩萨更是发誓不成佛直到救出母亲。这些孩子没有自己的欲望,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服务于母亲的需要。

这就是自恋母亲最典型的特征:虽然表面上她们是受害者,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但实际上,她们成功地让孩子完全专注于她们的需求,而忽略了孩子自己的成长和发展。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自恋并不简单等同于自私或者自我中心。弗洛伊德最初提出自恋概念时,描述的是一种心理发展的阶段,其中个体无法区分自我和他人的边界。

科胡特进一步发展了自恋理论。他指出,健康的自恋是必要的——我们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关注和自我价值感。但病理性的自恋是不同的,它的特征是无法真正看见和理解他人的独立存在,总是把他人当作满足自己需求的工具。

在我们的故事中,这些母亲表现出的是一种自恋。她们无法真正关注孩子的情感需求,无法认识到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即使在痛苦中,她们仍然吸收着孩子全部的心理能量。

更深层地说,这些母亲可能从未真正完成心理上的分离—个体化过程。她们仍然停留在共生的心理状态中,无法承认孩子的独立性。对她们来说,孩子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自己的延伸,是用来满足自己未满足需求的工具。

这些故事的巧妙之处在于,自恋母亲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的。她们被囚禁,她们受苦,她们需要帮助。这种受害者身份让她们的要求显得合理,让孩子的拯救行为显得高尚。

但从心理动力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受害者身份可能是一种精巧的操控机制。通过展示自己的痛苦和无助,母亲成功地让孩子感到内疚和责任,从而控制了孩子的行为和选择。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是说这些母亲有意识地在操控孩子。更可能的情况是,她们自己也是这种心理模式的受害者。她们可能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会了这种模式,或者由于早期的创伤而发展出这种心理防御机制。

克恩伯格在研究边缘性人格时发现,这类人格往往有一个特点:他们同时是施害者和受害者。他们通过展示自己的脆弱来控制他人,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权力行使。

在中国文化背景下,自恋母亲有其特殊的表现形式。传统的孝道文化为这种心理模式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首先,孝道文化强调子女对父母的绝对义务。这种文化观念让自恋母亲的要求显得天经地义——孩子本来就应该为父母牺牲一切,这不是操控,这是道德。

其次,中国文化中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模糊了个体边界。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母亲很容易将孩子视为自己的延伸,而不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家」、「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表述反映了这种边界模糊。

第三,传统文化对母亲牺牲的赞美为自恋母亲提供了道德光环。通过展示自己的痛苦和牺牲,母亲不仅能够获得社会的同情,还能够获得道德上的制高点。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故事中,承担拯救责任的都是儿子。这反映了传统文化中母子关系的特殊性。在父权制社会中,儿子是母亲地位和价值的重要来源。母亲通过控制儿子,实际上是在争取自己在家庭和社会中的权力。

我们有一个概念叫「自恋供给」,指的是自恋者从他人那里获得的赞美、关注、服务等,用来维持自己的自我价值感。

在我们的故事中,孩子们的拯救行为实际上就是在为母亲提供自恋供给。通过让孩子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自己的任务中,母亲获得了巨大的心理满足:她是重要的,她是被需要的,她是值得为之牺牲一切的。

这种模式的危险之处在于,它是永不满足的。因为自恋者的内在自我价值感是空虚的,他们需要不断地从外界获得确认。即使孩子已经付出了很多,母亲仍然可能感到不够,需要更多的证明。

在白蛇传的某些版本中,即使许梦蛟成功地让母亲获得了自由,白素贞的第一个关心却是丈夫许仙的下落,而不是为儿子的努力表示感谢。这个细节很好地说明了自恋母亲的特点:她们很难真正看见和感激孩子的付出,因为在她们的心理世界中,孩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自己的需求。

苏珊·福沃德在她的著作《情感勒索》中描述了这种模式:自恋的父母通过内疚、羞愧、愤怒等情感来控制孩子。「你看我为了你牺牲了多少,你怎么能不……」这样的话语模式,就是典型的情感勒索。

从荣格的个体化理论来看,自恋母亲最大的危害在于她们阻碍了孩子的个体化进程。

个体化是心理发展的核心任务,它要求个体从家庭的共生状态中分离出来,发展出独立的自我认知和价值系统。但自恋母亲通过各种方式阻止这个过程的发生。

首先,她们不允许孩子有自己的需求和欲望。在我们的故事中,这些孩子从来不问自己想要什么,他们只关心母亲需要什么。

其次,她们通过内疚来惩罚孩子的独立尝试。任何偏离拯救母亲这个中心任务的行为,都会被解释为不孝、自私、忘恩负义。

第三,她们提供的是有条件的爱。孩子只有在满足母亲需求的时候才能获得认可,这让孩子学会压抑自己的真实自我,发展出「假自我」来取悦母亲。

温尼科特提出的「假自我」概念很好地解释了这种现象。为了获得母亲的爱,孩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需求,表现出母亲期望的样子。但这种假自我是脆弱的,它需要不断的外在确认来维持。

值得注意的是,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母子关系往往比父子关系更加紧密,这为自恋母亲的形成提供了文化土壤。

对于儿子来说,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对母亲特别孝顺,要承担保护和照顾母亲的责任。这种文化期待让自恋母亲的要求显得更加合理。

而且,在传统的父权制家庭中,女性往往缺乏独立的社会地位和个人成就,她们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儿子的成功。这种结构性的依赖关系强化了母子之间的共生纽带,让分离变得更加困难。

对于女儿来说,情况有所不同但同样复杂。虽然在我们分析的故事中主要是儿子承担拯救责任,但现实中,女儿往往承担着更多的情感照料责任。她们可能成为母亲的情感垃圾桶,承担着母亲的抑郁、焦虑、婚姻不满等各种负面情绪。

四个母亲原型的现代表现

在当代社会中,这四种母亲原型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新的形式继续存在着,深刻影响着现代家庭关系和个体心理发展。

现代理想化母亲表现为社交媒体上的「完美妈妈」:她们既要事业成功,又要家庭美满;既要培养出优秀的孩子,又要保持自己的美貌和魅力。这种「超级妈妈」的标准实际上比传统社会更加苛刻,因为现代社会要求女性在母亲、妻子、职业女性等多重角色中都做到完美。当真实的母亲无法达到这种不可能的标准时,她们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内疚中。

现代受虐母亲常常以「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的形象出现。她们可能为了孩子的教育放弃自己的事业,为了家庭和谐忍受不幸的婚姻,或者通过不断的抱怨和展示自己的辛苦来获得家人的关注。这种模式在中国的「鸡娃」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母亲们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中,同时不断向孩子强调自己的付出和牺牲。

现代死亡母亲可能表现为情感上缺席的职场妈妈,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抑郁、焦虑中无法真正关注孩子需求的母亲。在信息时代,一些母亲可能沉迷于手机、社交媒体或工作,虽然身体在家,但情感上完全不在场。还有一些母亲因为自己童年的创伤未愈,无法给予孩子稳定的情感支持。

现代自恋母亲则可能表现为通过孩子的成就来证明自己价值的「晒娃狂魔」,或者不断通过情感勒索来控制已经成年的孩子。她们可能会说:「我辛苦养大你,你就应该…」「别人家的孩子都…,你怎么…」这种话语模式,实际上是在用道德和情感来绑架孩子,让孩子为自己的人生选择承担责任。

这些现代表现形式提醒我们,理解和识别这些母亲原型不是为了指责或批判,而是为了促进觉察和改变。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这些深层的心理模式时,才能够打破代际传递的循环,建立更加健康、平等的亲子关系。

链接已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