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个人而言,前面也曾提过,来到塔维更多是想要得到视角与学识上的对话、补充,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增强学术训练,这在传统精神分析受训之中是缺失的。之前何苦开心翻译的精神分析史,曾提到有人建议将学术训练增补进入精神分析训练,最终只在极少学院之中实现,绝大多数精神分析训练还是囿于临床。
这对于中国学生来说,或许更成问题,因为,对比美国同行至少完成一个临床心理学硕士才开始精神分析受训(且许多实际上有博士学位,尤其如芝加哥专门开设的学者项目),中国学生即使在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受过的学术训练也常常有限。
但我并非在之前的训练之中对于这个部分全无接触,比如,芝加哥基础项目一年曾经开设批判性思维 critical thinking,着力讲述精神分析整合模型与文献批判性阅读,是芝加哥的特色课程,也对我帮助极大的一门课。或也因此,想要了解更多。
塔维的确更加侧重学术训练。实际上,前两天和一个新近认识的另一个项目的英国同学交流,她的抱怨之一就是「过于学术」too academic,或与塔维与诸多大学的合作,以及它的研究背景相关。不过,即使如此,我毕业于 UCL 伦敦大学学院的同学也说,塔维课程要比前者更加有趣,更加侧重体验。所以塔维可能更是学术训练与体验式学习的一种结合。
关于这个部分,或许与我所在的项目精神分析研究 psychoanalytic studies 有关,我个人的一个强烈感受是精神分析被放在了一个更加广泛的背景之中,与种种其他传统对话,在这样一个过程里,精神分析同样被驳斥,被攻击,甚至被消解,但又有什么在这样的对话之中建立了起来。
比如,弗洛伊德课程之中,我们常常提到对于福柯的引用,尤其再读《文明及其缺憾》时,因其是一种颇有一些社会学色彩的精神分析著作。当时结合中国 2022 年底的种种事件,延伸出来许多探讨:精神分析是否只是要去增强自我功能与社会适应,心理咨询是否只是充当社会稳定剂,甚至资本主义帮凶?当时 Juliet 给到的回应是,对于自我心理学 ego psychology 或许如此,但并不尽然。沿着这样一路追索下去,读到拉康观点全然相反,自我功能反而带来更强的自我剥削与压迫,所以分析反而需要消解自我功能。而在后续的一次会议上,也谈到自我心理学的社会适应一面,其实与强调奋斗的美国文化息息相关。而自体心理学所以为的养育环境的重要,实则也打开了一点讨论政治文化的心理影响的空间。
这是一个很小的例子,但却很好地说明了我在此读书的一个感受:精神分析不再是一切,咨询室不是生活的全部空间,我们只是社会的一个部分,常会面临外在事件的冲击,而精神分析也不过是理解这些事件的一个视角而已。
说来本是常识,但我却感觉这一点在精神分析训练之中常被忽略、被遗忘,我们常常只是谈论精神分析,当然,或许也和精神分析的确在这个时代总被遗忘有关,所以回到学院总要振臂高呼,进行畅谈。
又比如,我们曾在文化模块讨论超现实主义,当时弗洛伊德收到介绍这一主题的信件,但是并未留意或者回复。而现在我们当然知道二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以致令人想象那一段未曾发生的对话与 alternative history。回头再看自己近来一年所创作的精神分析百鬼图,以及以此为主题所进行的 AI 绘画,其实也颇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又感到接续在一个传统之中,以为的创新或许永远都只是回溯而已。
比如我们讨论对于组织机构的工作,结合后来朋友的问题:是否有专门针对记者,警察等特殊职业的心理治疗,我才更加意识到,就像之前在播客中说,心理服务需有不同层级,除了精神分析,我们的确还需要种种不同的方式助人;而在这个方面,英国的确做得要好很多。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她在政府资助的职业生涯心理咨询部门工作,并非使用精神分析方法,而是更偏问题解决,但是其中也涉及谈论求职过程引发的情绪、情感。芝加哥也谈到了许多「不合常规」的治疗方式。我遗憾地和朋友说:we don't have it in China;她补充说 not yet——虽然目前中国实践有限,但是更多领域的联合,包括社工,或者之前播客提到的宗教师,未来或许还有更多可能。
比如我们谈到移民历史如何极大影响了精神分析的发展,谈到精神分析如何本身就是历史产物。芝加哥基础项目的历史课,也让我们很好地理解,精神分析的最初起源,弗洛伊德对于性的强调,对于科学主义的执着,其实都和维多利亚时代有关。而塔维的理论课,也更多将弗洛伊德放置在历史脉络之中去讲,即使婴儿性欲是一个如此革命性的理论,但他也并不完全石破天惊,许多与性有关的理论都在孕育,他更像是一个集大成者。克莱因也是如此:老师说这是她的学习方式,而她以为这是有帮助的,所以现在也这样教,于是我们讨论了克莱因的理论如何受到了她的分析师费伦茨和亚伯拉罕的影响。而我们也谈了后来者如何看待早期理论,比如女性主义对于朵拉一案的理解。
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我们也在回溯许多岔路之中丢失的传统。比如费伦茨等人,其实我一直以为他是精神分析失落的一个传统,最近在读的他的传记,甚至把他看作自体心理学的先锋,因其最早在精神分析中讨论共情。而在芝加哥,我们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对于 Loewald 的追索与阅读。
即使以上提及的种种对于文化研究、文学理论背景的学生或许只是基础,对于专攻临床的我们来说反而陌生。还是精神分析史,其中提到了精神分析的不同面向,来到塔维之后,似乎那些不同面向更加对我打开。
如果我们像之前所说的那样以动力学倾听的方式阅读精神分析文献,或者看到学院对于精神分析的过分强调,就能知道,有时精神分析颇有一种自大的感觉,而缺少了一些谦卑,过多体系之内的黑话,无法对外普及和说明我们正在做的事,无法沟通,其实也是一样。这也或和群体本身的自恋或许有关。
将精神分析放入一个更大的背景之中,本身就是一种去理想化,把精神分析看作许多理论之中的一个,心智模型之中的一个,也是一种对于理论的全能自恋的破除。更打开了对话可能。这种对话可能,能够打开自己,允许自己被打碎的灵活性,对于持续进化与发展是很有帮助的。反过来说,自恋过于破碎,才会不允许自己被打碎。
而况,精神分析作为一个对于西方思想影响巨大的学说,本身就已经深植于西方种种领域,像是水流一样无处不在。
还是回到心理服务需有各个层级,而许多工作实际上只是和人的改变有关的工作。心理咨询,教练,教育,社群工作之间同样具有联系。每个职业或许都有自己的无力感,只有对话和合作,才能促成更加深层、广泛的改变。
很高兴精神分析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但它也只是一个部分。